工作营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工作营的意义,不是由JIA的理事、办公室员工等少数人来定义,参与其中的青年志愿者,对工作营有着切实的解读。

在春季工作营即将开展之际,我们与你分享一篇工作营感想。作者黄银钿,2018年8月参加了罗定水贵康复村工作营。

作者黄银钿(中间)


结营后第二天。

回家后的一半时间睡得像头死猪。今早醒来,想起要写参营感想。可是,我发现刚结营时要说的一肚子的话,一些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记忆像沙滩上的浪花,虽然有一时的欢腾,却终究慢慢退回大海,归于平静。在水贵康复村的一周,虽然让我刻骨铭心,终究只是人生的一小段片段。我突然想到,随着自己渐渐重新投入浮躁的“村外”生活后,那些纯粹到极致的经历,那些对我好的人儿,以及那些让我流泪的故事,它们带来的悲欢会不会随时间的风渐渐吹散。

而那短短的一段时间,曾在我一向平淡的生活激起波澜,我刚刚适应,还来不及体会却已结束。很多人说过,康复村是历史遗留的产物,终将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我现在只能把所记住的、所要感谢的一切诉诸笔端,望那纯粹的美好能永远被珍藏于世间。

1

刚进村,我们一行人向村民们问好。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麻风病康复者接触。如果不细看肢体,老人们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都似故人久别重逢,开心地跟我们问好,特别是谭婆婆,坐在矮矮的轮椅上,仰着头看我们,那一脸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暖到我心底。除了新搬来的陈伯没有走出来,村里的几个村民都出来看我们了。

进村第二天,天气阴雨连绵。工程项目不能开展,我们提前进行家访,跑到村民家里和他们聊天。虽然我不会粤语,村民看到我都会主动跟我叨叨几句,身边没有翻译的同学时,我只好对他们笑着不断点头。一开始我还挺怕自己语言不通,不敢自己主动找村民们聊天。但在路上看到彭伯、黄伯、谭婆婆等村民,他们总是热情地对我寒暄。于是我慢慢试着坐下在他们身边倾听一会,时不时跟他们比手画脚地聊一下。

一天早晨,雨滴在地上绽开一朵一朵水花。我和同样不会粤语的183(志愿者),静静坐在彭伯身边看雨,有一种“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的意境。

一天我们在村长梁伯的小屋里坐着,安静地聊着天,“翻译”傻岚(志愿者)突然离开,空气有一丝尴尬。大头(志愿者)这时“闯”进来。她像只小猴子跳上梁伯的三轮车,在上面放肆的卖萌。梁伯好像看到自己溺爱的孙女,哈哈笑起来。接着大头又一屁股坐上梁伯的轮椅,放言要“从此在上面待着”,我们都笑着挤着去推她,笑声挤满了屋子。梁伯很开心,和不会说粤语的大头聊了不少家常,还夸她姐姐和姐夫(已经毕业的志愿者)是“天生一对”。

和村民聊天

大概这世上真有心灵相通的默契。有时我们语言沟通有障碍,但我们不止能用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交流,还能用心去感受和表达。这个过程最重要的是陪伴。

2

我知道村民们经历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我对他们的过往根本不能感同身受。可是他们对我们非常信任,大多时候能敞开心扉,在我们的提问下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对比之下,我大概远没有他们坦荡。为什么受过歧视伤害的人仍能保持赤子之心呢?

其实村民们远远比我想象得坚强。麻风病以前无法治愈,一场突如其来的传染病,给他们判上无期徒刑,不仅剥夺了他们正常生活和发展的权利,还让他们变成人人厌恶和欺负的“怪物”。当他们经过大半辈子的彷徨和挣扎后,已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样的人生,不会让他们对人的信任枯竭吗?

营员和村民摘龙眼

事实上村民们或多或少还是对自己感到自卑。梁伯因为手指截肢,拍照时,一直不想跟我们一起把手举起来。陈伯更是尽量回避我们的集体活动。连开朗“社会”的王伯,也不想让亲人知道自己住在康复村。

有时村民还会因为自卑不出席我们精心策划的活动。游园会本意是想让他们通过游戏,发现自己的长处,从而增加自我认同。可是那天下午,村长和陈伯说什么也不愿参加。我当时是有点失望的,甚至怀疑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义?我们动机当然是好的,可是结果不似预期,原来想参加的村民确实玩得很开心,可是不想参加的村民仍不愿参与,这样做值得吗?

那天晚上例会大头说了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一切总是要慢慢推进的。我真的佩服她的耐心,自己有时确实急功近利,容易只看到表面的得失,忽略了一些正在变好的细节。以陈伯为例,他失去老伴,身体健康状况恶化,刚搬来村里三个月,起初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因为我们坚持对所有村民一视同仁,营员没有因为他的“冷漠”对他保持距离,而是搬着椅子热情地去和他套近乎。土豆(志愿者)还在他旁边自如地唱歌,好像是在对一位熟悉的老友唱歌。陈伯终于开始消除了对我们的隔阂,他迈出了屋门,主动跟我们打招呼,后来自己外出时,还把门开着让我们进去。而陈伯对我们建立信任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自己也是一个自卑的人,但是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增加自我认同感,消除自卑的过程的确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所以我们更要用行动去消除歧视,去帮助村民发现他们自身的价值,虽然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但是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不是吗?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多一些公平和平等,可以让我们的内心得到更充盈的快乐,不是吗?

而我一直相信,只有爱和陪伴才能让人建立对世界的信任。既然这个世界有真善美,我们就要敞开双手去拥抱。这应该就是村民对生活仍然充满希望的原因吧?

3

一些计划会因为种种客观因素,无法达到预期效果。有一些人可能会怀疑工作营的意义。

可我相信,来到工作营的人,一般都是有共同信念的。我们或许只是平凡人,但相信我们能用自身力量,推动这个社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生活的环境让我们形成这样的使命感,而按信念行动会让我们内心更安宁。

“我想对你说”分享会合影

我曾经想努力成为一个理性的人,以至于认为一切情感都不过是人生的羁绊和幻梦。但我渐渐发现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能脱离情感生活。诚然我们不能陷于情感不能自拔,但如果脱离信念和情义,不知人生还有多少意义。

在虚无主义盛行的今天,人心渐渐在追名逐利中麻木。人们盲目地像陀螺一样团团转,却害怕听从内心深处的声音,甚至逐渐丧失良知,内心也会越来越狭隘。即使看似仍在追求精神层面上的自由,过早丧失的激情却让他们的行动和精神分裂开来,最后他们几乎沦为机器,丧失了笑和哭的能力。

而工作营让我们情感更丰富。我们可能因为他人的苦难流泪,可能因为愿望的落空遗憾,可能因为旁人的冷漠愤怒。但我认为,在参营的过程中,营员不以一种施惠者的姿态去付出浅薄廉价的同情,而是对情感保持敏锐度,勇敢地用情感去体会人生的悲欢离合。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保持精神的丰富,而不会让自己的行为流于空洞甚至虚伪;我们才能保持内心的丰盈,而这才是面对苦难的力量之源。

4

工作营不是志愿“服务”。也不是“贡献爱心给社会弱势群体”。

 ——摘自“家工作营”网页

因为大聚餐让不让村民自己带饭的问题,营员们在例会上激烈地争论起来,颇有打辩论赛的气势。

起因是大头提出让村民自己带饭的想法。

春春(志愿者)提出:从中国传统人情的角度讲,我们应该恭敬地对待长者。如果让村民自己带饭,他们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被强制要求,进而拒绝聚餐?

晖仔(志愿者)从村民参与度角度出发,认为带饭并不能增加参与度。

这时大头解释了让村民带饭的原因:我们不是来帮村民做事情的。村民力所能及的部分应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静香(志愿者)提议与其在这里辩论,不如参考老营员经验。

最后例会的辩论以参考老营员处理方式的结果结束。我当时心想:我们的辩论真的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吗?我们不过是一群无法对村民感同身受又各执己见的人罢了。况且理论问题不一定能落实到实践问题呢。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这场争论还没结束。

结营后一天的深夜,筹备组就着村民带不带饭的问题继续讨论。最后大头在群里发表了筹备组达成的共识:

“工作营来到村里不是来帮助村民做完所有事情的。”

“因为细节处理得不好,容易让村民觉得我们只是来帮他搞事情的。”

“其实就算村民过意不去,那也没关系,顶多村民觉得我们小气,那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就不是来帮他搞事情的。”

一番话在群里引发共鸣,也让我恍然大悟。

其实我们和村民本来就不存在强者和弱者之分。我们在很多方面甚至不如村民,比如面对苦难时坚强、独立的人格。我们和村民自始至终是平等的。

既然人格平等,就应该平等地分担事情。如果我们总是没有原则地充当“好人”,对他们的能力视而不见,不仅伤害了他们的自尊,也违背了帮助他们建立正确价值观的初衷。

我们对康复者的最大帮助,应该是唤起他们的自尊自信,而不是满足于施加“小恩小惠”,甚至为迎合他人忘记初衷。

我庆幸工作营筹备组没有简单粗暴地用“精英决策”解决问题,也没有用“少数服从多数”了事。而是让每个营员参与讨论,然后一起达成共识。

而营员讨论的角度,都能从村民的角度考虑问题。思维的碰撞擦出了火花,每个人的观点在价值评判上都没有简单的对错之分,有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我也庆幸自己能在营员的讨论中,使自己的观念发生转变,同时反省自身。这个过程不仅是助人,也是助己。

工作营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5

结营前最后一个晚上聊天,天空洒满星星的碎片。我们围着坐在院子里,放低声音说话,似乎怕惊动星星。大家彼此信任地相互交换彼此经历和看法,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坦露了自己心里最恐惧的心结。

我一直觉得自己关于社交恐惧症的过往,像见不得光的伤口,可能怕被别人说矫情,我在朋友面前都缄口不提。可是在16双用心倾听的耳朵前,我还是把真实的自己展示出来了。

其实我很快就转移话题了,大概我还不是很能接纳自己。但故事的内容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工作营感受到了人与人交往最舒服的关系,这是我们每个人敞开心扉的前提。

例会结束后聊天

我曾经习惯否定自己的价值,其实工作营会让我思考人的价值问题。从我们志愿者的角度讲,我们在行动中实现了社会的价值,即实现让自己和他人更幸福的目标。想到这里,我会觉得自己似乎更有价值。

但我又想,人的价值可以或者有必要量化吗?我们都有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或许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有价值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并无区别。

我们可以因为麻风病就否定一个人的价值吗?我们不过是比较幸运罢了,有何优越感可言?

村民得了麻风病,就要接受不公平的待遇,而且不公平还要伴随他们一生?对他们的歧视,却往往是“健康”的人带来的。歧视给他们带来的消极影响,又是可以完全消除的吗?

现实的不公平和冲突是永远存在的。我能确定的,就是我们只能通过行动,才能去减少这些“不公平”带来的影响。

6

水贵的时间过得真慢,可以感受到每一秒的流逝,有时我会忘了来到这里第几天了。这里远离城市喧嚣,只有鸡犬相闻,蝉鸣嘤嘤,像久石让的纯音乐一样让人沉静。

这里的人情也是纯净的。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吃饭的时候,大家争相夹菜;累了的时候,大家互相按摩;夜聊的时候,总有人愿意听你倾诉……

一开始我总担心自己融不入大家,但当出发前那天早上,晖仔把糯米鸡一口一口喂到我嘴里时,我就知道自己多虑了。刚进村时我说话不多,函哥(志愿者)、晖仔都暖心提醒我“如果累了别撑着”,大头还在例会上澄清了对我本性的“误解”,知道大家超级关心我,超级感动。

营中午饭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碰到这样一群可爱的人。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一周,你们对我的影响是会持续很久的,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一些观念。我知道了人与人相处可以在这种刚刚好的状态,也知道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可以在现实和梦想之间保持相对平衡。

一开始我以为仅仅是共同的信念使我们彼此心无芥蒂,后来想想如果没有大家的互相包容、互相理解,我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凝聚力。感恩遇见营员和村民,感恩你们给我带来的,不只是理性的思考,还有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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