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木瓜别墅》：那是互相冲撞的勃勃生机

须一瓜的小说越写越犀利了。

此说基于她的另一篇小说《太阳黑子》。

或许读过须一瓜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的读者不多，可看过电影《烈日灼心》的影迷一定不少，它就是根据《太阳黑子》改编的。

因此，也就会有不少读者呼应我的阅读感受吧？作为曾经的政法条线的记者，须一瓜对人性中暗黑的一面特别敏感，又擅长用虚构的方式呈现出来。回想邓超饰演的辛小丰躺在死刑床上垂死挣扎的那一场戏，我们在赞同杀人必须偿命这一不二法则的同时，也多少通感到了杀人之后的10余年里，辛小丰他们如坐针毡、生不如死的苟活人生。

多年以后，须一瓜在2022年第2期《收获》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让我们想起《太阳黑子》的长篇小说《宣木瓜别墅》。

有没有读者像我一样？阅读一部长篇小说前总喜欢翻到篇末预知了结局才能安下心来慢慢地从头开始。那么，《宣木瓜别墅》摆在面前时，我们最好改掉这个坏习惯。当我们按部就班地跟随须一瓜的节奏进入她的故事，因为《太阳黑子》而喜欢她的读者一定会诧异：怎么，这一回须一瓜放下自己擅长的题材转而关心起了家庭教育问题吗？

王红朵是王卫国和美静的女儿。像很多家有一双儿女又无暇照顾的父母一样，王红朵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乡下外婆家。王卫国生意越做越顺风顺水，家里不再需要美静外出上班，但外婆已经离不开王红朵。直到必须上学了，王红朵才回到王卫国和美静身边。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后，王卫国一旦踏进家门就变得跋扈起来。不过，他的怒气从来不会倾泻给爱妻美静，而是非常粗暴地对待一双儿女。儿子王红星有遗尿的毛病，王卫国因此一直鄙视他，全方位地打压他。人家抵债给王卫国的乡村别墅，为什么要命名为宣木瓜别墅？王卫国听说宣木瓜能根治遗尿顽疾后，就在别墅的院子里栽种了很多棵宣木瓜树，并在宣木瓜成熟后摘下果实摆满王红星的床下。王卫国从来不在意王红星的感受，终于逼迫得王红星离家出走从此不见踪影。自小在乡下长大的王红朵，野性十足，小姑娘遭遇王卫国的霸蛮时，野性会被激发到最大值，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父女两个，动辄就火星撞地球般对抗起来，尤其在王红星消失以后，他俩针尖对麦芒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所有自觉家庭生活不幸福的女孩一样，长大了的王红朵希望早早找到意中人嫁掉，美静的朋友、心理咨询师楚光辉就在这时出现在了王家。

我不能确定三脚猫心理咨询师楚光辉搭识美静的初衷是否为了成为美静家的乘龙快婿，但是，那么好脾气地悦纳美静没完没了的唠叨，一定与钱有关，这不，在楚光辉的循循善诱下，美静一出手就借给光辉老师十多万，事后得知此事的王卫国气得暴跳如雷，以生意人对金钱的敏感王卫国虽认定借出去的这笔钱注定会打水漂，但爱妻与女儿就此事联合了起来，他又对王红星的失踪心有余悸，这个相信唯有凶狠才能解决家庭问题的一家之长，竟然网开一面。

然而，当王红朵宣布自己要嫁给楚光辉时，小事糊涂大事绝对听命于王卫国的美静，这一回毫不犹豫地与丈夫站在了一起反对王红朵的决定，但是，已被王卫国的棍棒教育激发得宁折不弯的王红朵，岂肯善罢甘休？最后，王红朵赢了。当楚光辉替代久不见踪影的王红星与王卫国促膝长谈时，我以为须一瓜的新作就是讲了一个一对父女如何由针锋相对转而和谐相处的故事，且在好脾气的楚光辉居间调停下，住在宣木瓜别墅的王家从此以后暖意融融起来。我的“以为”会错吗？情节开展到这里，已用去了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

没想到，艺高胆大的须一瓜，竟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来铺垫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等到王卫国一家毫无戒心地接纳了自己后，楚光辉处心积虑地安排的交通事故上演了。好在老天有眼，只让车祸送走了美静，虽然王卫国瘸了王红朵瞎了，但都活了下来，这是楚光辉不愿意接受的结果。那么长时间里对王家的每一个人曲意奉承，不就是为了王家的财产吗？王卫国不死，谈何将王家的财产归为己有？于是不久之后，王卫国在家里摔了一跤后蘧然离世。至于瞎了眼的妻子王红朵，楚光辉相信，将老娘和弟弟安插进宣木瓜别墅后，三个楚家人联合起来一定能逼迫王红朵交出所有。

小说在这之后进入高潮。在欣赏王红朵与楚光辉一家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认可，貌似比《太阳黑子》温和了许多《宣木瓜别墅》，其实更加犀利。一个人苦心孤诣那么多年，忍气吞声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宣木瓜别墅里的一家人仿佛死于日常，如此超长待机的谋杀案，是不是比《太阳黑子》所描写的偶尔失手、继而收不住手的案件，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须一瓜真的是在用三分之二篇幅的家庭剧来铺垫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案吗？随手拈一段在小说的前三分之二里须一瓜渲染的王卫国与王红朵之间的冲突：只因为女儿偷拿了美静的钱买了一本想了很久的《小王子》，王卫国不仅当着王红朵同学的面狠揍了她一顿，还缝死王红朵衣服上所有口袋以示惩罚。要论粗暴，王卫国的这一出可谓极致了吧？但冷静下来后仔细思虑王卫国的过分之举，那也是一个事业非常成功后有些盛气凌人的父亲因不懂得教育孩子的策略而出的昏招。可惜，像天下所有孩子一样，王家兄妹也不能领会父亲失之于严的爱，等到王红朵悟得个中三昧时，美静死了，王卫国也死了，“我都看见了，我看明白了，我开始懂得各种不受待见的困苦背影，我也领悟到那些艰难内里的善意、遗憾与挣扎，还有，是的，还有，与生俱来的、每一个家无可超越的、互相冲撞的勃勃生机”，那是王红朵夺回宣木瓜别墅后听着王卫国生前为保护她特意录制的遗言时吐露的肺腑之言。须一瓜为《宣木瓜别墅》安排的这一终章，让我确信，她的新作还是想跟读者探讨家庭教育的模式对孩子成长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至于在其中安排一桩谋杀案，除了想发挥自己的长项外，须一瓜大约想用惊心动魄的情节告诉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避免不了的冲突，根本不是仇恨。那是互相冲撞的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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