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堪回首的大学时代
一、短暂的快乐
1979年的夏天,阳光灿烂,草木葱茏。我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怀着久违的喜悦,告别亲朋,离开故土,在金杖子火车站踏上了开往滨城大连的列车,前往大连工学院,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背山面水、美丽的大连工学院始建于1949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开始,我在化工系、七九无机三班,全班二十八个学生来自全国各地,约有一半来自农村,仅有五名女生。
入学以后的第一件事儿是参加军训。由来自军队的教官负责的军事训练非常紧张严肃,但对于来自农村、干过各种农活的我来说,这种军训和玩游戏一样。大概一周时间,进行了队列、投弹和射击等科目的训练。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步枪射击训练。一共打了七发子弹,前两枪练习,后五枪记录成绩,记得我的平均成绩在九环以上。
第一学年,我们住在院部西山生活区七舍,与其他系的学生一起在院部上基础课。平生第一次来到大城市、高等学府,接触的都是新人,到处都是新鲜异样的感觉,食堂里的伙食也比高中时的伙食好了不知多少倍。在快乐幸福的时光里,不知不觉地度过了第一学年。这一年,由于伙食好,心情愉悦,没有压力,体重增加了十斤。
从第二学年开始,正式搬到坐落在大连市一二九街的化工系,全系男生都住在机械馆(大工建校初期的机械馆改成的男生宿舍)。化工系食堂的伙食比起院部那边差了许多。中午正餐,0.34元的伙食,基本是一个大馒头(或者一碗大米饭)、一勺菜。这个定量对于女生来说正合适,男生大多数都吃不饱,所以,许多男生总是要额外购买二两玉米饼子作为加量填充肚子。当然,个别经济条件好的同学也可以去小卖部买其它的炒菜。我偶尔有事出去办事儿,省下一顿饭的饭票,隔天中午用省下的饭票再买一份饭,一顿吃两份感觉正好。
二、艰难的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学习的深入,我越发不喜欢化工这门专业了,不断责怪自己当初报考时为什么没有填报医学院为第一志愿。为了解除自己的思想矛盾,我想调整专业到无线电系去,因为除了学医之外,学习无线电专业是我的第二理想。退一步,如果去无线电系无望的话,调整专业到本系煤化工专业去也行,因为当时的专业介绍中,煤化工专业的某些课程与医药相关联。其实,这些想法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时,学校里根本没有调专业这种政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自己毅然决定通过降级的方式,试一试能否实现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心里在想,通过降级调换专业最好,如果调不了专业,就利用多余的时间重点加强外语学习,补足短板,准备考研究生。再退一步,离开七九无机三班后,毕业分配时不回朝阳地区也行,因为朝阳地区没有合适的化工单位让自己潜心钻研专业,而按照当时的毕业分配原则,入学时班级中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分配时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区。我降级换了班级又或考研以后,大概率是不会被分配回朝阳地区的。
什么情况会被降级呢?按照当时的校规,有两门课程不及格就会降级。于是,在第二学年期末考试时,我心一横,没有参加两门课考试,成绩自然为零。我降级了,但是根本没有实现转专业的目的,我被降级到无机化工806班,还是无机化工专业。我的鲁莽举动让全班同学大跌眼镜,颇有微词。现在回想起当年那种没有任何希望的行动,我都在怀疑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这股冲劲?同时也为自己年轻时期柔弱的外表里面隐藏着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而窃喜!
三、苦涩的生活
那个时候,国家实行计划招生、计划分配,学费和医疗费都由国家承担,来自农村没有家庭收入的学生还可以申请每月十八元的助学金,少数民族学生还有额外六元钱补助。这样,我每月可以获得二十四元助学金,扣除定量为十八元的伙食费,自己还剩六元零花钱。这样,再筹集书本、交通和简单的服装费用就可以了。尽管如此,我的大学生活还是异常拮据。我的日记中有几件事情记录了我当年的经济窘境,至今记忆犹新。
1983年8月22日日记:
……借了邵平同学十元钱,快有一个月了,到现在家中还无音信,我得向其他同学那里再借十元钱以还给邵平,时间太长,他可能不好开口向我要。
1983年8月29日日记:
……今天收到了二姐夫的来信,信中告诉说,已给我寄出二十元钱。真是太应急了!
1982年国庆节,我们班AA制集资举行班级宴会,我因为囊中羞涩,拿不出分摊款来,又不好意思同大家直言,只好在宴会开始前编了一个理由溜之乎也。我去了食堂,打了一份饭,又怕熟人看见问我为什么不参加班里的活动,便悄悄地溜进南院传达室,在那里同看门的师傅一边聊天一边吃完了一顿难忘的晚餐。
化工系有南院、北院、东院,班里的聚会在东院小教室里进行。当时我多么希望与同学们一起聚会呀?然而,因为同样的原因,我又经常远离班里的活动,由此,也更加凸显了自己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个性。其实,我幼年就经历文革磨难,在那个十分压抑的环境中长大的黑五类子弟,骨子里已经刻下了不善与人交往的基因。
1983年6月9日的日记中,我记录了大学时期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内容如下:
昨天收到了哥哥寄来的30元钱。我要记录下这个月到底将花多少钱:
6.8日:买一个人造革书包,花5元2角7分。
6.9日:买2元钱钱票。
6.16日:买一本书0.64元。
6.20日:买一个日记本1.24元。
6.21日 学外语0.6元。
6.22日 团费0.15元,气功用书0.2元。
6.23日 一件港衫7.2元,吃饭0.4元。
6.24日 钉鞋0.3元。
6.26日 买一个面包0.25元,退一件港衫 -7.2元。
6.29日 一斤饼干0.75元。
6月份共花 11.8元。
扣除学校给的6元少数民族补助,一个月个人实际支出5.8元。这样算下来,大学五年,扣除助学金,我大概额外花了四百元左右生活费。这些钱都是哥哥姐姐们帮助的。那时,严重冲击我们家庭的文革运动刚刚结束,父亲脑血栓卧床多年刚刚去世,哥哥姐姐也都才成立家庭不久,农民家庭,各家都没有多少经济收入,没有积蓄。所以,我平时要想尽一切办法节省生活开销,尽量不向他们张口要钱。
为了节约开支,大学时期有三个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家,是在学校里度过的。这样,一来可以节省下回家的往返路费,二来做些勤工俭学,自己创造些许收入,三来还可以往前赶一下学习进度。
四、学习的榜样
说起来也很惭愧,1982年暑假,我和蒋加新同学都没有回家。加新同学为了考研,往前赶学习进度,利用一个暑期完成了两门选修课程,我在这个暑期只选修了电工原理一门课程,却没有完成。聪明与否,高下立分。1983年毕业时,加新同学如愿以偿,考上了上海华东化工学院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他一直在湖南省经信委分管石化行业工作。
后来,无机化工806班的陈国华同学,和我是朝阳老乡,他来自建平县高中。与我一样,中学没有学过英语,上大学后,从ABC字母开始学习英语。从我们俩一起背英语单词的过程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国华的记忆力超群。我们俩经常清晨一起到南院门前的绿地里,背诵英语单词,他很快就能记住,词汇量增长迅速。与国华相比,我的记忆力则逊色得多。1984年毕业时,国华考研成绩优异,考上了公派加拿大出国留学生。国华在大学时,不仅学习刻苦,还入了党,是系团委优秀学生干部,出国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博士毕业后,他在香港科技大学任教授、化学系主任,来过朝阳市多次,对我后来办化工厂多有帮助。
多年以后,经过不断反思才意识到,与加新、国华等同学相比,自己的记忆力、聪明程度和身体条件都远不如人。我的长处或许是吃苦耐劳,有抗压力,略擅长逻辑思维。
实践中,应该认清自己的短板,深入挖掘并不断发扬自己的强项,才能发挥出个人潜能有所建树。
由于我们的英语老师是学俄语出身,改革开放之后盛行英语,才转行教英语,老师不擅长英语口语,我本人没有英语基础,也没有学外语必备的收录音机,加之自己的记忆力极差,没有一点语言天赋。所以,说来可笑,我的五年大学生活,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学习外语(第二外语是日语),却一直也没有跃过龙门,熟练掌握它们,直到大学毕业还是个哑巴英语。后来的工作中也很少使用外语,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惜那五年的学习时光,对我来说,如果早知如此,多学习一些其他专业知识,可能对后来的工作更有帮助。
五、没有完成的计划
也是1982年暑假,有一次,我带着从系里借来的照相机(我是化工系摄影组成员),与蒋加新我们几个人一起出去玩,照了许多像,中午回来时需要在暗室里更换胶卷,因为宿舍里不具备暗室功能,我就蒙上棉被子,在被子里更换了新的胶卷。当时天气炎热,我从被子里出来时,出了一头大汗,得了热伤风,开始自己也没有当回事儿,后来,转为鼻炎很是严重,一个多月以后才渐渐好转。
谁想到第二年,1983年的8、9月份的时候,这个鼻炎又犯了。由于我平时体质就不太好,冬季一感冒就容易得气管炎。这次鼻炎久治不愈,时间一长就勾起了气管炎,进而又转成了过敏性哮喘。在我三十五岁以前,每到秋天,这个哮喘病就发作,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学习、工作和生活质量。
也是这个时间段,我还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1982年暑假结束,开学后,我每天晚上都在机械馆的阶梯教室里自习到晚上九点多钟。为了考研,赶学习进度,有一天自己决定从这一天开始,晚上学习到十一点钟。由于营养不够,用脑过度,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而且,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依然如此,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晚上失眠,白天晕晕乎乎,看什么东西都记不住,医生给开了许多药。
那年,我们无机化工806班有一个叫周杰的同学,就是因为高中时用脑过度,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学习跟不上,大学二年级时退学了,令人惋惜。
我吃了一个半月的刺五加片,睡眠状况才慢慢好转。但是,仍然留下了神经衰弱症的病根,一旦思虑过度就会周期性失眠。
本想通过降级转专业,转专业不成的话,考研究生也是一条路。当年不参加期末考试的借口就是装病。现在弄假成真,自己不仅得了神经衰弱,还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如果继续坚持下去,不仅研究生考不上,还会成为我们班的第二个周杰。当时,进退失据,痛苦万分,无以言表,只能在日记里倾诉。
1983年9月23日日记:
我现在的心情十分矛盾,继续复习准备考研究生,但深感身体已经不能支持,如放弃这条路,那我这几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也辜负了我的亲人和同学的一片希望。我究竟该怎么办?实在找不到一条路。
现在我只好去找老师请假了。我要回家休息两周,听听家人的意见,看看两周之后的身体情况再做决定。
1983年10月11日日记:
两周过去了,我的半个月假期也过去了,现在我已回到学校又坐在原来的教室里了。我的病大有好转,但未彻底清除,我的心情仍然矛盾、犹豫,我真盼望此刻会有个知心朋友来帮我做出决定,考或者不考。
不考,那实在是前功尽弃,将来恐怕后悔莫及;考,又唯恐数日之后身体不支,学习成绩下降,最后研究生考不上,分配不如意,落得个两手空空。
老实说,我的(英语)基础不行,但这点从来没能动摇过我要参加考试的信心,只有这可怕的疾病严重地阻止着我的前进。
我真难受,考与不考这两只手一样有劲,谁也拉不过去我。再有几天一个月又过去了,时间在飞奔,可我停在这里不动了。急人,急人,太急人了。
1983年10月13日日记:
奇怪,在家很好,到连就感到喘,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啊。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将暂时放弃报考研究生这个信念,等工作之后看情况是否需要再考。
我要首先提醒自己,到任何时候也不要为此而后悔,因为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限制了自己去拼命,如果继续苦学下去,到头来只会走投无路。
至此,考研这条路也终止了。接下来便是准备做好毕业论文,完成剩余学业,迎接毕业分配,争取到一个像样的化工厂里去发挥自己所学专业知识,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化学工程师。
六、再见了母校
如果入学时我们的806班里没有朝阳地区的学生,那么,按照当时的统招统分的计划分配原则,毕业分配时大概率也不会有去朝阳的名额。然而,入学时806班就有一名朝阳籍学生,加上后来的我,班里一共有两名朝阳籍学生了。这样,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分配回朝阳就成为大概率了。凑巧的是,朝阳籍的那个与我一样家庭困难的陈国华同学,智力超群,学习刻苦,毕业前考上了公派出国研究生。这样一来,毕业回朝阳建设家乡就非我莫属了。有谁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呢?我不想回朝阳的原因只是担心那里找不到适合自己专业的化工厂。后来的分配结果也证明了自己的这种担心。
1984年7月23日,我离开了母校并留下了大学时期的最后一篇日记:
今晚九点,我就离开这个海滨城市,告别我在这里生活、学习五年的大工校园了。临别之际,回顾一下几年的大学生活,我的心中真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又觉一时难尽。
此次分配虽经百般周折,但仍然没能使自己去新兴化工厂的愿望得到半点的满足,最终还是被分到了自己的家乡朝阳人事局。诚然,建设自己那贫穷落后的家乡更是一种伟大的事业,但又不能不看到那里没有所向往的工厂。
大学的五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很是平淡,我本人也感到没几件使自己感到自豪的事情。然而,我仍然要感谢五年的大学生活,给我增添了一双翅膀,我要拿出自己的全部勇气,在人生的长河上奋力翱翔。
再见了,母校!
再见了,老师和同学们!
是英雄是狗雄,十年之后让时间来做回答!
五年的大学生活,与自己当年在农村劳动相比犹如天壤之别,是幸福的。同时,在大学里,想通过降级达到转专业、考研、离开朝阳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在大学里走了一条大大的弯路,许多梦想都破灭了,又是痛苦的。然而,又有谁会想到,被动回到朝阳,那里也有一条路径,可以探索实现自己的许多梦想。
到此,再回忆一下我的全部学生时代,真是九曲十八弯。
小学时赶上所谓的“教育回潮”,五年制变六年制,多念一年。初中后,教育低潮,辍学三年。高中时,文革结束,教育再次回潮,高中九年变十年制,我又多读一年。大学二年级期末考试,装病,两科未考,留级一年,大学四年变成了五年。这样,到大学毕业时,我比许多同学都大了四五岁。
尽管在高中以前,我似乎阴差阳错地好像多上了一两年学,但是,在文革那个年代(除非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环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课,自己根本没有打下文化课基础。尤其是文科方面需要慢功夫,需要好的记忆力,而我天生记忆力又差,以至于高考时语文都没有及格,全凭突击数理化拉上去的分数。
后来的经历也不断证明,人生的蓝图需要自己去努力编织打造,但是,许多时候,人的命运并不完全以个人意志而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