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今年95岁了，但她总说自己是99岁。

人老了更怕孤独，奶奶喜欢找人拉呱，找人聊天。

奶奶问我：你的小孩什么时候出生的？清早还是下午？

我说：是中午十二点。

奶奶说：好，中午好，可别傍晚太阳快落山出生，命不好！

我说：我不信这个，什么时候出生谁能决定得了？

奶奶昏花的眼睛突然闪着光，说：你还别不信，我亲历的，板上钉钉的，这几个人命都“毒”，你舅姥爷，你大叔，你大姐——

你舅姥爷，年纪轻轻，死了三个媳妇。结婚时挑好的大姑娘，又好看又壮实，不到一年就死了。后来又结了两次婚，都是看着很硬实的姑娘，可是都过一年多嘎嘚儿就死了，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撇下。结三次婚把家里的铁匠铺都败家败完了，这还不算，你舅姥爷自己心灰意冷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也不想打铁，二十来岁就天天懒在家里什么也不干，铁匠铺就这样黄了，天天喝酒越过越穷，最后一个人打光棍，到老也没找到个伴儿，一个人“下湖”(下葬)了。你舅姥爷出生的时候我还小，但我记得可清楚了，记得那天下午太阳就像个烧红的大锅盖似的，又大又圆挂在山头上，看着可瘆人了，你舅姥爷就那个时候出生的。

你大叔，一辈子没有儿子，生的都是女儿。你大叔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有什么用呢，因为没有儿子遭人多少白眼，现在老了只能一个人喝酒，都没有个人陪着喝。咱老家来续家谱，续到他这里就断了，这一枝人算是完了，以后续家谱再也不找他家门了。你知道你大叔出生那天吗？跟你舅老爷一样的，也是正当傍晚，只见太阳红彤彤的像个和面盆那么大，一半沉在山下一半挂在山上，眼看着一点一点就要沉下去了，这时你大叔出生了。

你大姐，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亲眼看见西边的太阳又大又圆，也不动弹也不落山，还血红血红的，就跟哭红的大眼泡似的。你看你大姐这辈子就是好哭，不管多大点的事她动不动就哭，高兴了哭，受气了哭，出嫁了舍不得爹娘也哭，出嫁后遇到事儿了也哭，这一辈子都沾着眼泪水。她的命也“毒”哦，连生三个女儿都不见儿子，每到春节都没有亲戚走，现在五十多岁了还能不能再生个男孩呢？

奶奶又喃喃地说：命不好，时运不好，就是因为出生时辰不好。太阳将要下山了还那么大那么红，得是有多毒啊？难怪这时出生的人命也“毒”！

我不太懂奶奶的逻辑，我猜想奶奶说的“夕阳毒”对应的应该是“命运独”，夕阳炙烤大地，就像孤独的人与命运抗争，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落个“独身独命”的结局，在封建思想里老而无子就是“独”。

又听奶奶絮絮叨叨念及别的人和事，连几十年前的场景都还清晰记得，有理有据地分析出生时辰和命运的关系。我是不相信奶奶的这些封建迷信思想的，人的命运和时辰不过是偶然巧合罢了，二者又能有什么必然联系呢？但我愿意陪她聊，陪她度过漫漫夏日，我愿意听她说，听她细数过去的日子。

看着她那已经掉光了牙齿干瘪的嘴，讲出一连串的往事，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有魔法的故事盒子，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运动变革，经历了太多的劫难艰辛，经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回忆往事，随便一张口就是一个曲折有致的故事。

我，不是在陪她聊天，而是在听她讲家族故事。我好像还是童年的那个我，而奶奶的故事却不一定都能听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