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成为一个有趣的老头后,离开了我

    在我的整个童年印象中,他伟岸,对外人笑脸相迎,对家人冷漠苛刻。回忆起来,偶尔也有些温暖,比如会在那个年代给我买溜冰鞋,儿童自行车,五十二合一的游戏卡,配枪的小霸王游戏机,黑白巧克力,在八十年代这些东西都是让周围小伙伴羡慕到围观发出赞叹的!好吧,他没时间陪我!在整个童年的记忆中,我的每次胜利满满,开怀大笑,得意忘形的兴高采烈都与他无关……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那里山水相依,风景秀美,春天有金色的油菜花田,夏天有广阔的田野,秋天有绿油油的麦田,一群奔跑在田间的小伙伴,举着网兜捕蝴蝶,捉蜻蜓,逮蚂蚱,一条大河流经田原,不下雨的时候水很清,缓缓地流淌,很多男孩在这条河里游泳,发出欢快的笑声……县城后是一座似卧狮的山群,山上树林茂密似原始森林,偶见藤蔓缠绕苍劲古树,想来年代久远,这里空气清新柔软,树林里泥土间散发的气息是那么自由,那么辽阔,我喜欢仰望着树林慢慢转圈,记忆与味道交织在一起,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

      回到家中,有爷爷奶奶做的香喷喷的饭菜,爷爷奶奶慈爱的笑容,温柔的话语,关切的眼神是我游累一天回归的温暖港湾。

    搜索我的记忆,仅有一次,爸爸带我到河边游泳,我高兴极了,妈妈在岸边的草地上撑伞坐着,铺开垫布摆放了衣服和零食,爸爸教我一会,就自己去游了,我扒在岸边慢慢游走,一脚踩空,掉落水中,水深水急处吓得哇哇大叫,感觉脚下的水流急得要把我卷走,爸爸赶紧过来将我提出水面,那时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我知道了原来水面上缓缓的水流只是假象。

    天高云淡的午后,一望无边的稻田,远处延绵的青山,我们一家三口的欢笑声回荡在天际间......   

    再次和爸爸一起游泳已经是十多年后。他在深水区的岸边和我叔叔开心的聊天,然后两人前后跳进2米深的冷水泳池,同行的还有我的好朋友桔子,她的泳技厉害,像极了一条鱼,且只在深水区游,那是我从不敢涉足的区域,看到幽黑不见底的水,扶着栏杆,我只用脚尖一试就全身冻僵,我的弟弟和我一样怕冷,没下水,我们俩便在岸上晒太阳,弟弟边吃脆脆的土豆片,边讲:“我姐,你看那边就我大伯身上白的发光,你说你也那么白,我怎么就不白呢?”我笑说:“你不黑,在男生中算白了!”他大口嚼着土豆片笑说:“最黑的就是妹子了”,我瞅他一白眼辩道:“我们兄妹几个最好看的就是她了!”

    “ 嗯嗯,你看他们跳水了……”我弟弟笑嘻嘻的向我使眼色说道,露出两颗大门牙,捧着袋子吃着脆脆的土豆片,我也拿两片放进嘴里使劲嚼,和他一起向着大人们挥手!

    我那么爱的弟弟却在成年后的世界里与我分崩离析了。小时候,我们曾在一起打闹,睡在一个被窝,半夜他尿床,湿了我一裤子,他的个性稳重,喜欢下象棋,爱惜一切交给他的东西,他把玩的变形金刚,几年后都如新的一般,爱看鸟山明的《七龙珠》,《优遊白书》,我们一起看《阿拉蕾》,他的讲解配话让我哈哈大笑,可以笑出眼泪来,我们一起吃饭,他给我夹菜,我也必还他一道!想来心塞,心痛!可…却是无法挽回。

      我的父亲非常喜欢这个侄儿子,也非常喜欢我的堂妹,父亲写得一笔漂亮的行书,却给他们买书,题字;他自己喜欢摄影,却用省吃简用的工资给他俩买照相机,一人一台,而对我,他什么都不买。我妈知道后非常生气,和他吵架,骂他吃里扒外,他却振振有辞:“都是我亲兄弟的孩子,都是一家人,什么叫吃里扒外?!”我妈对于他亲疏不分的诡辩十分恼火,反问道:“你给侄儿侄女买东买西,你兄弟也是女儿的亲叔叔,可曾给你女儿买过任何东西?”这一句,我爸哑口无言。确实,几个叔叔对我虽关心,但却是没给我买过任何贵重礼物。但这,依然不妨碍他一心一意的对“外人”好。如果他能多关心自己的小孩,多关心自已的妻子,我妈必不会和他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

    这个老头,没有一家三口的概念。他的热情关爱永远是对外的,而对我妈和我,记忆中大都是冷漠与无视,在家里表现得高高在上,语气中颐指气使,却不肯放下身段做任何家务事,一晚看电视,听到水烧开了,发出鸣声,也只是翘个二郎腿,喉咙里发出“咳,嗯!”示意赶紧去灌水,爷爷看着电视,正准备起身去灌水,我在里屋做作业,听见爷爷动身,赶快放下作业出去抢先灌水,我不舍得爷爷奶奶做这些事,他们都上年纪了,腿脚不便,我最心疼的就是爷爷奶奶,我爸这样对待家人,我真的很讨厌他,身强力壮的为什么不自己去做这些家事?

    我妈对我说,吐槽我爸,作为儿子不孝敬父母,作为丈夫不爱护妻子,作为父亲不关心儿女,嫌弃他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谁也靠不到他,他只顾着自己和他心里重要的人,我妈对他早已不报任何希望,只盼着能赶快脱离他,再看我爸的表现,我心里也对父亲慢慢起了怨恨。

    我妈在事业上是个女强人,在单位任职领导,工作有魄力,对下属有要求有关爱,与她共事的人对她的评价都很高,自然,我妈是不买老头的帐,从来也不稀罕他。

    经济上的独立太重要了,我妈可以撇开我爸,在外面买了一套120坪的房子,把爷爷奶奶接过去养老,这一下,我爸彻底被我妈遗弃了,我妈是打算了自立门户,和他分道扬镳了。

      按照我妈的想法,我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给他们好的生活环境,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

      在经济上我妈不依靠我爸和他的三个兄弟,她以一已之力承担了家庭里赡养老人的责任。

      虽然她原本可以提出来由几个子女共同承担赡养义务,这要求也合情合理,但她没有,她用自己的善良、宽容大度纵容了无情无义的几个兄弟。

      爷爷奶奶搬进一楼带花园的新房时,已步入年迈,但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光,家里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妈妈尽心照顾两位老人,而我依然依恋爷爷奶奶的守候与陪伴,回到家都会给爷爷打水洗脚,在这个温暖的家里爷爷奶奶走完了他们的一生,爷爷享年93岁,奶奶多陪了我们五年,于94的高龄与世长辞。

        在爷爷奶奶走后,我妈圆满的完成了自诩的任务,正当可以松一口气,好好调养一下自己的身体时,我爸的三个兄弟竟然趁我不在家时,深夜上门逼迫我妈每家给他们十万元,一共三十万,让她立下字据!这突如其来的恶狼反扑让人意想不到,毕竟,他们没有赡养过两位老人,也未尽赡养义务,凭什么我妈全部承担下来了,他们非但毫无感恩之心还反咬一口!世事竟然如此,实在让善良之人心寒……

        至此,我陪我妈走过了人生的最低谷,我妈彻夜难眠,钱财事小,让她伤心的是三个叔叔,如此对待她!心寒心凉至极!

      与三个叔叔对薄公堂后,法院以家庭纠纷不宜闹过大为由,劝我妈撤诉。

      我爸在多年与我妈的冷战中持续互相伤害,而三个兄弟的行为,我爸选择无视。继续在家关门闭户画画,养花。

      他对我妈当年的“遗弃”耿耿于怀,对我也应该是失望的,至少也是责怪我没有站在他的角度给到应有的理解。

      而那个时候的父亲正是中年时期,对家庭的冷漠,性格古怪脾气火爆,视家人为仇人一般,完全没有了小时候记忆中父亲带我河边游泳的阳光、伟岸与慈爱。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妈妈说很多家庭的男人到了一定时候都会变掉,她举例了周围的几个熟人,试图用这个让我认识到,父亲的变是正常的,趋于普遍性,实在过不下去就分开,但是老人的赡养问题,她从没有想过放弃。这是我非常钦佩妈妈的一点,她的担当更像个爷儿们!

     

      在妈妈带着爷爷奶奶搬进了大房子,正式与爸爸分家的那段时间,爸爸生病了,患上了心衰,我问及父亲原因,他说应该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咳嗽没有注意,只自己买了药来吃,没想到会引发了心室扩大,收缩压减小,这种病在主治医生与我交谈后,我知道后果非常严重。

      我与妈妈商量将父亲接来一起生活,妈妈同意的,但父亲不愿意,他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我说这样的病你一个人生活,我不放心。父亲执意不来,并说要我不用担心,他打太极拳强身健体,平时注意保养,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再看父亲,已经头发花白,脖颈皮松弛,这场病将他的面容增加了十岁。

        眼前这个父亲,还是那个面目可憎的人吗?还是那个脾气火爆的人吗?没有了可憎的表情,缓和下来的笑容更像个可爱的老头了。

        曾经一言不对马上暴怒的他,现在也彻底温顺和蔼了,从我上小学四年级到大学毕业的很长一段时光里,几乎没有和父亲正常的交流过,对他我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因为一讲话,他就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训斥我,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而眼下,父亲的入院、出院手续,签字找病床都由我办理,我成了父亲真正的依靠。在医院陪护的时候,半夜我冷的缩在一把简易折叠床上,挨着父亲的病床边,回忆点滴,心情无法平复,一直在流泪,我心疼父亲,却也感慨他为何不早点善待家人,善待儿女,现在的病有他性格造成,怪癖、固执、易怒。可真的躺在医院,天天输液,我的心情却沉重得像要失去他。

只希望他能赶紧好起来。

      第二天,他还可以和旁边的病友开玩笑,他的乐观和幽默带动着病房里形成短暂的愉快氛围,我就知道父亲会好起来的。

      出院后,我与父亲之间的冰墙在慢慢消融,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带着女儿去找姥爷,载着他们去逛公园,吃美食,女儿非常喜欢姥爷,看着父亲对孙女的宠溺与关爱,我竟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午后游泳的河边,一望无边的稻田与远处延绵起伏的青山....

    在父亲与母亲关系缓和的日子里,带着女儿,我们四人一行自驾车去了父亲当年插队当知青的地方---盈江。那个他才16岁就背着行囊离乡背景奉献青春的地方,何等的艰苦岁月,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干完农活后,饥肠辘辘,实在没有吃的,就想办法偷老乡的鸡来炖吃,一路上父亲回忆着、讲述着,我们时而静听,时而大笑,时而心疼。

      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对绘画起了浓厚的兴趣,他自学素描,国画,都非常神似。在当地插队的2年里,知青们曾一度以为今后的人生就被锁定在这大山里了,此生恐怕是不能再回省城了。

      突然的招工,将第一批有关系的知青带走了,父亲开始惶恐,眼见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回了省城,父亲心心念念的美院却迟迟不来招人,在绝望中,命运之神将父亲一心的向往带到了汽校队。而就在父亲被刚刚招走的第二个月,美院来招人了,这场错过成了父亲心里永远的遗憾。

      一路上,听着父亲的絮叨,我开始对父亲有了更深的理解,而他与母亲在年轻时候的感情真挚,可谓情投义合,也并非我以为的一直争吵。

      父亲讲起来了当年的趣事,这让他自己也变得有趣了,和他相处的人也有趣了,他会讲很多笑话,一改之前我印象中严肃、紧绷、怒吼的印象,变得温和、谦和、笑容里都是包容与善意,这样的可爱老头儿,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我个性急,做事毛躁,他就会安抚我道:“急什么嘛,慢慢来,四平八稳的,遇事不急。”我就学他慢慢地来,心境也放平缓了,我一急就结巴,他说你不急就不结巴,你不知道吗?我刻意的改,是改不了的,只有不急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娓娓道来。

      我说道:“梁老头,你知道为什么遇上谁你都愿意和人聊,但人家不想和你聊吗?”我故意卖关子,这只是个冷笑话。他一脸认真的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把天聊死了。”他定睛一听,喜笑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难怪了,我还会把天聊死了,哈哈哈!”

        然后我就听他在电话里和老朋友通话,“我们回到寨子,坤驰见老乡就发钱,我简直和他聊不在一起,只能把天聊死,哈哈哈”电话那头的另一个老头也“哈哈哈”起来。

      他的快乐来的就是这么简单。

      我忽然想起了他年轻时候,唯一次动手打我。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

      老爸年轻时候喜欢钓鱼,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就准备第二天早起钓鱼的鱼具,一应清点,拿着鱼线绕啊绕的,然后搓鱼食,搓半小桶。第二天一早,凌晨4点就提着渔具和朋友出门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10点多,脖子以上就跟蒸了桑拿的虾一样,通红通红的,我打趣的说:“你钓鱼怎么晒得跟猴屁股似的”?他脸色一沉,我就不敢笑了,他让我滚进屋里去,我没理他,他就几步跨上来抬手就打我。我吓得跑进房间把门锁上,他居然几脚把门踹开,进屋就朝我身上打,那天起我恨死他了。

    就为这事,他居然打我。

    哪像后来,我说什么他都只会哈哈大笑。如果当时他就是个有趣的老头儿,我说:“你去钓鱼,怎么晒得跟猴屁股似的?”他就照照镜子,哈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晒的,真的跟猴屁股似的,太红了! 哈哈哈” 该多好!

      可是,就是这个有趣的老头儿,在我18年去泰国旅游的时候,突然脑溢血了,还好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意识是清楚的,他知道我来到他身边了,虽然他睁不开眼,他极力想睁开眼,但是他只能着急的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他知道我在他身边,想说话,他说不出来,他很着急,就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哭着说,爸,我来了,我赶回来了,你看看我啊!

    就这样,他的心率跳动加速,不一会儿,呼吸就弱下去了,医生清场家属,开始抢救。 

    我泣不成声,整个人都软了,我乞求医生插管,我只想在他身边多陪陪他,我不要他这么走掉,我还有话要和他说,我还想责怪他,我还想抱怨他,我还想和老头儿再讲几个冷笑话,听他哈哈哈,可是,没有机会了,他躺在病床的三天,一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医生说病人没有自主意识了,如果肺部感染,你们家属就要做好准备了,我没有准备,我的准备里没有他要走,我的准备里还要带他去吃三文鱼,我的准备里还要带他去逛公园.....

      彼时的我痛哭流涕,伏在他枕边一遍遍唤着爸爸,诉说着以为他听得见的往事,第三天晚上所有指标都呈下滑趋势,我在爸爸耳边一直放着“往生经”佛唱,请佛法护我的父亲一程,带他去往极乐世界,当天夜里3点,父亲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

        这个曾经的阳光少年,热心助人的青年,怀揣一腔赤诚之心在人间体验了人情冷暖,与生活的抗争曾经变得冷漠,暴烈,一身坏脾气的父亲,在中晚年生病期间自我治疗,打开心结,同时推了十年的太极,经过岁月洗礼,逐渐温和起来,学会了善意的包容与曾经对抗的世界和解,最终成了个有趣的老头儿。

      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记忆中。

      “不聊了,像我这样不会聊天的人,真的会把天聊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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