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沉溺的时候,优雅了一辈子的绅士,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也要冷静地端着一杯红酒,穿着体面的西服,看着眼前将要拥他入怀的巨浪。

只是红酒在杯中翻滚,不慎跳了出来。

    ——题记

午后正好的时候,一个干瘦的男人走进一家面馆。

阳光透过玻璃打在木桌上,一处阴影,一处明媚。

一位佝偻着身躯的阿婆慢慢走出来,温声招呼:“小顾,来啦?还是老样子吗?”男人笑着点点头,踱步到一张木桌前坐下,眼神直直的盯着玻璃门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言不发。

阿婆端了一碗牛肉面放在男人面前,卤好的牛肉切成片,松松地挨着,旁边撒了些葱花,汤色浓郁,细面上油光澄亮,看着普通,吃着却香的不得了。

男人颤抖着手拿了双筷子,缓缓拨动着面条,那面似有千斤重,男人竟一根也夹不起来。阿婆坐到他对面,看着他拿着筷子的手,言中带有关心:“小顾啊,你好久没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男人抬眼看着阿婆,他眼神空洞无焦距,脸色苍白,三十多岁的男人,看着竟比眼前的老奶奶还要沧桑。他嘴角扯起一抹晦涩:“生了场病,就这样了,刚刚好了些,就想着来吃碗您做的面。”阿婆笑得可亲:“你想来就来,老婆子看你这样喜欢我做的面啊,倒是觉得自己有点用。”男人却眼含歉意:“唉,只是怕以后就吃不到了。”

“这是为啥?”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回来了。”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再也吃不到您做的面了,想想还是挺舍不得的。”

“这有啥,反正老婆子也不会搬,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只要还能动啊,老婆子就在这儿做面,你要想吃,就来。”

男人眼神透亮,似乎有水光洗过,像孩童的眼睛一般澄净,却多了些孩童所没有的不舍和沧桑。

他缓缓站起来,付了钱,跟阿婆道别,蹒跚着离开。

阿婆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似有所觉,她拿过男人一口未动的面,自己吃了起来,浑浊的眼睛,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顾文是个平凡至极的男人,见了他一面,也许能记得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但一定会忘了他长什么样。

二十多岁时,在家人的安排下,和一个相亲认识的女人结婚了,她叫许英。

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彼此之间没有一点激情,更像是搭伙过日子。他们之间的对话,少的可怜,许英似乎也安于现状,老实本分的做着妻子的事情。

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

直到顾文三十一岁,晕倒在单位,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生活啊,总算是变了。

顾文醒来的时候,本该在上班的许英坐在他床边,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顾文伸手碰碰她,她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顾文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哑声问到:“我怎么了?”许英嗫嚅着嘴唇:“没事,你就是普通的肺炎,。”顾文眯了眯眼:“不要骗我。”许英沉默许久,他的心惴惴不安,她却突然崩溃大哭:“你得了肺癌,已经晚期了。”顾文的眼前一刹那黑了,他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许英的表情,嘴唇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的脸皮像是被风吹过的老人垂下的皮,抖个不停。

“不可能!”

沉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许英抬起模糊的泪眼,隐约见到顾文笑得惨烈。

顾文使劲撑起身子,他死死的看着许英,眼里是一种悲哀的坚定:“你别哭了,不可能的,我才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得……这种病!走,赶紧走,我要回去。”

许英哀哀求着激动的顾文:“顾文,你冷静点,可能是错了,你先在这里躺着,我去给你问问医生好不好?没有病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你去,你快去跟医生说,我要回去!”顾文推搡着许英。

许英连连掉头,忙出去找医生。

可是又怎么会出错呢,许英失魂落魄的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耳边徘徊着医生的叹息。

“癌症一般查出来就是晚期了,治愈的可能性太低,只是说用放疗来延续病人的生命,也许能活久一点,不过这样只会让病人承受更大的痛苦,我的建议是,你带着病人回家,让病人安安心心的度过……也许,心态好了,病人能有所改善吧。家属和病人商量商量吧。”

许英愁眉苦脸地推开病房的门,瞳孔急骤收缩,转身就跑。

顾文不见了。


顾文穿着病服,跌跌撞撞的走出医院。

六月的阳光刺眼,直直射到顾文的眼睛,顾文抬起手掌,挡着阳光,阴影遮住眼睛,他瞪大眼睛,不自觉嗤笑。

转身背着阳光,他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草地上吹着泡泡,风一吹,泡泡四处飞舞,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着彩色的光芒,好看的很。这样美好的场景,让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心底的呐喊充斥着他的耳朵。

撕了他们!

撕了他们!

他们凭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凭什么这么多人,就我得了癌症!

凭什么!!

从来老实善良的人竟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一步一步朝孩子们走去,眼里是他自己不知道的不甘和嫉妒。

一个小男孩看到了他,他看不懂这位叔叔的眼神,但他看懂了叔叔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吓人,他仓惶拉着小伙伴离开,一群孩子哄然散开,顾文孤零零的站在草地,怔然看着立于草尖上的一朵小小的泡泡,毫无预兆破碎了,没有一丝波澜。

忽然,他的手里被人塞了个东西,他楞楞的抬起手,是一瓶泡泡水,低头看去,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有些害羞的说:“叔叔,你是不是不高兴啊,我把泡泡送给你,吹泡泡就高兴啦。”一个男孩跑过来拉着小女孩跑开。听到他在教训小女孩:“妈妈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

顾文盯着手里的泡泡瓶,缓缓握紧了泡泡瓶,一滴水落在草地上,他似有所觉的抬起手摸摸脸,脸上一片湿润。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蹲在草地上,手里握着泡泡瓶,哭得像个吃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顾文回到医院的时候,正碰到许英在到处找他。看到他,许英担心地冲过去扶着他,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语气:“你乱跑什么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顾文平和地笑着安慰她:“我就是出去逛了逛,你问医生,医生怎么回答的?”许英看着顾文有些红肿的眼眶,不知该怎么说。

顾文直视她的眼睛,看着她眼里那个狼狈的自己,等待她的回答。许英被看得有些胆怯,她避开他的眼睛,无力地说道:“医生说……医生建议我们回家,好好过……”

顾文脸上的笑意几乎撑不住,默然半晌,他抽出许英扶着的胳膊,改为揽着她的肩膀,声音平淡:“回家吧。”


回到家后,顾文辞了职,许英想要请长假照顾顾文,他劝止许英:“你别请假了,我现在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你不能真的让我躺在家里当个废人吧。”许英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忧心忡忡地去上班。

顾文的生活一下子静了下来,没有人知道顾文的真实情况。

顾文像个养老的老翁,在家里伺弄花草,看看书,晒着太阳,有时还会出去钓钓鱼。他好像接受了自己的疾病。

闲来所至,他还想养一只橘猫,可想想自己也许没多少天好活了,平白养出了感情又要离开的话,反倒是耽误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平和的接受着死亡的到来。

那天晚上,顾文半夜睁开眼睛,身旁女人的鼾声细细的,撩拨着四周的空气。他轻轻下床,赤脚走到阳台。

月华如洗,点点星星冷清地亮着,凉风悠悠,知了不知藏在哪里叫个不停。

顾文站在阳台上,看着这不太浓郁的夜色,总觉得不知自己身置何处,他惶恐地抬起手,紧紧握住,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力气,这一刻,他竟不知自己是不是活着的了,他慌乱地四处张望,看到茶几上有一把水果刀,他走过去拿起刀来,手指摩挲着冰凉的刀锋,感受到令人发颤的凉意,他闭了眼睛,右手握着刀,在胳膊上缓缓划过,刀锋锐利,他感受到了尖锐的疼痛,睁了眼睛,胳膊上有一条血线,血珠渗了出来。

顾文受到惊吓一般猛的扔了刀子,刀子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他仓促地擦抹胳膊上的血,擦了又有,擦了又有,总也擦不净。

压抑的哭声在房间响起,他迷茫的摸摸脸颊,一片干燥,抬起头来,却看到许英站在门口,满脸的泪水,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胳膊,右手捂着嘴,压抑得撕心裂肺。他蠕动下嘴唇,没说的出话来,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胳膊,忙藏到了背后。

许英哭着扑到电视柜前,拉开抽屉一阵乱翻,找出创可贴,狼狈的跑过来拉起顾文藏在身后的胳膊,帮他处理伤口。

床上坐着两个人,谁也没敢开灯,令人齿冷的寒意和聞然弥漫整个房间,侵略他们的眼睛。

“不要再这样了。”沙哑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好。”顾文低声道。

可是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在活着的啊。

顾文心中说。


那晚以后,许英不顾顾文的反对,辞职了。

许英一直陪伴着顾文。

直到顾文倒下,顾文死也不同意去医院,他哀求许英:“就在家里好不好?我不想去医院,没有用的,就让我在家里好不好?”许英听不得顾文用这样低声下气的姿态求她,她哭着点头答应,顾文虚弱地笑了。

在死亡面前,呼吸都变得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

顾文却一反往常,每天都笑得很开心,看许英难过的时候,还说玩笑逗她,疾病反而使得他们之间愈发亲密。

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疼痛越来越频繁,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

那天中午,躺了许久的顾文突然有了力气,他神采奕奕的爬下床,穿戴好衣服,他亲吻着许英的发丝,温柔地说:“老婆,我想吃那家小顾面馆的面了,我去吃一碗就回来,好吗?”许英仰起头看着这个瘦了许多的男人:“不要我陪你吗?”顾文说:“没事的,很近的,我一会儿就回来。”“好。”


顾文出了面馆,却看见许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他走上前去,拥抱着许英。

“回家吧。”

顾文死的时候,面带微笑,许英仿佛听到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

离开的人走了,但世间又迎来了新的生命,从来不缺他。

苦涩的微笑。

懵懂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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