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家,母亲突然给我说:"今年睡不成热炕了",我急急地问:"为啥呀?","说是烧炕有污染,还叫把炕打(拆)了呢",母亲有些失落地说。噢,我似乎明白了,这些天街上一直在宣传“治污降霾",想不到已经细致到这种程度了。我不知道怎么给母亲解释,就一边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一边走进了母亲住的里屋。
走进里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的大炕,几乎占了房间地面的一半,时间已接近黄昏,橘黄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玻璃,温暖地洒在炕上的粗布单子上,让人感觉悠远而又宁静。母亲是个爱整洁的人,炕上的花格单子永远平平整整的。炕的一头,花花绿绿的被子四四方方地叠放在一起,两只绣花枕头像只花猫安静地卧在旁边,炕的另一头,排着两只红漆的大木箱子,那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箱子上,小侄女的布娃娃排成了一排,那里,仿佛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欢乐的童话剧。
母亲这一辈子睡过好几张大炕,这张是她最满意的了,炕不高,七十岁的母亲一挪屁股就能轻松地坐上去,不用累得气喘吁吁的。 炕沿上镶着带花的白色陶瓷片,素雅洁净,宽大的炕面平整结实,是弟弟专门用水泥涂抹了的,不用担心小侄女在上面跳来跳去时把炕跳塌,记得以前的那几面炕都是被我们姊妹几个跳塌了的。
我们以前的房子不是现在的平房,都是靠着院墙盖的半边厦子房,长条形,半边放些简单的家具,剩下的半边就全都是炕了。炕既是晚上睡觉的地方,也是招待人的沙发。如果有人来串门,炕沿上一坐,就可以尽情地谝传拉呱(聊天)了,尤其是到了冬天,如果去谁家,主人掀开一角被子热情地招呼你“炕热地很,快上炕,快上炕",那就是最盛情的款待了。
“ 炕热地很",这也是冬天我回家时,母亲常说的话。我回来后的每一天,母亲总在下午早早把两个炕洞都填满干玉米秆,点着后再用扇子细细地扇,直到确定熊熊的火舌舔尽了所有的炕面,当炕洞里的两大捆玉米秆都烧地差不多了,母亲便用灰耙把还冒着火星的灰烬齐齐拍一遍,再在上面盖上满满一笼略显潮湿的碎衣子(小麦壳)。母亲烧的炕总能不烧不凉地热一晚上,就这,她还不放心,总要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再去烧一次,睡在炕上的我,每天早上总会先在母亲捅炕的声音中醒来,又在浓浓的烟火味中沉沉地睡去。
在母亲的热炕上,我总是睡地很沉,往往头一挨枕头,眼睛就睁不开了,睡梦中经常忘记脱衣服,母亲总要唤我几次,我才起身闭上眼睛胡乱把衣服拽下来,接着又倒头呼呼睡去,等到再次起身,已是第二天的日高三竿,母亲的早饭早已经做好了。
小时候,我也这么贪睡。记得那时候的冬天,天格外冷,也黑地早,奶奶老早把炕烧热,就把我们姊妹几个圈到炕上,小孩子睡不着,爱在炕上嬉笑打闹,爷爷奶奶也不管,就斜靠在炕两头的墙上,笑迷迷地看我们胡闹。那时候奶奶的炕上就一张炕席,上面的几个被子也很小,我们光屁股在被子下钻来钻去,经常把被子顶到一边去,把爷爷奶奶和半边炕席都露在外面,奶奶一边骂着,一边笑迷迷地把被子和我们一个一个拽回来。等闹地没气力了,我们才一个挨一个在爷爷奶奶中间躺下来,爷爷叭嗒叭嗒抽着旱烟,奶奶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我们露在外面的小脑袋,嘴里还不停念叼着:一个老牛没脖项,有的没的都驮上。我知道,奶奶是说炕呢。
晚上睡不着,早上睡不醒,小时候的我们总是被母亲硬从热被窝里拽出来,睡眼惺忪地离开热炕,极不情愿地钻进刺骨的寒风里去干活,去上学。
离开热炕,也就离开了家,这么多年来,我住过各式各样的房间,带空调的,有暖气的,有壁挂炉,太阳能的,也睡过房间里各式各样的床,但既使再宽大的席梦思,再柔软的鸭绒被,也赶不上母亲的热炕睡着舒坦。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段时间很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睡地很晚,由于脑子闲不下来,失眠也就接踵而至,在漫长的黑夜里,我被时间一点点煎熬着,仿佛行走在滚烫的刀刃上,紧张,焦虑,恐惧,烦躁,那种痛苦真是生不如死。所幸周末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回家一趟,早早告知了母亲,她果然烧好了热炕等我。刚进家门,我立即脱了鞋子丢掉外套上炕。
当我的头安稳地搁在母亲的绣花枕头上,母亲的气息但丝丝缕缕萦绕而来,我只觉头皮随头发瞬间松弛了下来,脊背刚压上坚硬的炕面,背下的温热就透过衣服慢慢在我的身体上扩散,身上的肌肉和骨头都散开了,我只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滩水,盈盈地展开,扩散,渗透,最终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觉,我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她进来看了三四次,看我睡地太香了,不忍心叫醒我,只是给炕洞里添了几次柴禾。
我不知道这样的享受今后还能持续多长时间,母亲的话也让我很担忧,但不管怎样,今夜,母亲还在,炕热地很,我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