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正大人不想司乐了

      傅韫的父亲傅冠是天坛神乐署左署丞,她从小就喜欢女扮男装,整日里赖在父亲身边,把个神乐署当成自己家一样,十八年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吹得一手好排箫,就连她在宫里领司乐一职的母亲都夸自家女儿本事不小。

      昨儿个,母亲差人从宫里给父亲传话来了,说是圣上要给新入宫的娘娘纳名赐号,就在十五日后,届时,除了要举行祭天大典,还要组织礼乐,叫父亲领了圣上口谕,早日吩咐下去,让下头的抓紧了,以免耽误皇家盛事。

      今儿个,天还没亮,鸡鸣三声,署正傅冠早已赶到神乐署了,点着火把,召集众人在神乐署门口训话。

      神乐署设置官居正六品的署正一人,从八品的左右署丞各一人,还有正八品的协律郎五人,这里的乐生、舞生共计五百余人,专门负责皇家宫廷祭祀册封时的演奏、礼仪等。

      左右署丞虽说只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在这神乐署也算得上是个大官了,俸禄颇丰,平日里也不操劳,名声还好——在这神乐署任职的全是圣上亲自挑选的家底清白的好人家。

      上一任署正告老还乡了,不久前新上任的署正是个没本事混饭吃的,在祭祀大典上出了点儿岔子,被上头下旨请回家去了,下一任署正又还没着落,右署丞是当今贤妃娘娘的老父亲,贵为国舅,其实也就是领个闲职,加之其人年老体弱,又长年卧病在床——是以,这神乐署多年以来,一直由将逾而立之年的傅冠撑着门面。

      傅冠让协律郎朱幼焦领着其他四位去前殿,分别负责带领五百位乐舞生排练,之后由五位协律郎从中各挑出八十位乐舞生参与这次祭祀册封大典,朱幼焦领着四位同仁往凝禧殿去了,乐舞生早就等在那儿了。

      神乐署整体呈东西长南北短的长方形,为两重殿宇的三进院落,神乐署大门朝东,前殿五开间,称凝禧殿,用于排演祭祀大典;后殿七开间,称显佑殿,用于供奉玄武大帝以及诸乐神;殿后还有袍服库、典礼署、奉祀堂等,东跨院有通赞房、恪恭堂、正伦堂、候公堂、穆佾所等,西跨院有掌乐堂、协律堂、教师房、伶伦堂、昭佾所等。

 

      天坛神乐署的乐舞生多是从朝廷官员家中选拔出来的适龄子弟,他们无一不是相貌出众,才艺双绝的人才。

      也正是由于有了这层裙带关系,神乐署才得以管辖着这天坛街上数不清的茶棚、酒楼、药铺,要说起这些个行当,哪一样不是来钱快的营生,就连关帝老爷的庙宇也设在这儿,热闹着呢。

      在外人看来,神乐署素来清白,但林子大了,总有那些个别的,怀着其他心思,胃口大,想要的也多,因此,每每有不安分的,尽使些腌臜手段,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敢在神乐署这块招牌背后搞小动作的,说不得有些背景,但早晚要被上头整治的,要真有敢出头的,那被请回家的署正就是他们的下场。

      现下,从官员家中选拔出来的五百位乐舞生分别居住在神乐署后殿的东西跨院里,从入了天坛神乐署的这日算起,他们就得听从负责带领他们的协律郎的吩咐,跟着宫里派来的司乐嬷嬷们学习古乐演奏,古舞表演、祭祀礼仪等内容,直到完成祭祀大典,他们才能恢复本来身份,各回各家。

      朱幼焦是整个神乐署里最不爱问闲事的协律郎,又较其他几位同仁年长,从来扮演的都是黑脸,谁也甭想从他这儿攀上关系,敢来他协律堂的全是那四位挑剩下的,颇有些气性的官家子弟,但他们现在的身份不是谁家的公子,而是神乐署的乐舞生,换句话说,这些人都得听他朱幼焦的。

      傅韫也听父亲提起过这位协律郎朱幼焦,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十六岁那年跟着上一任署正大人来到这神乐署,十八岁那年参与圣上寿辰的祭祀大典,一举从一众乐舞生里脱颖而出,如今二十岁了,领了协律郎的正八品官职,论品阶,可比她父亲还高上那么一丢丢呢。

      哎,愁哇。生性自由散漫的傅韫对这个劳什子的皇家宫廷祭祀大典根本就提不起半毛钱的兴趣,要不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名声,她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这儿来玩儿呢。

      本来傅冠把关于祭祀大典的一切事务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然而,有位登记在册的乐舞生不仅私自逃出神乐署,还盗走了采购祭祀大典贡品的一大笔钱款,这事儿还没来得及上报,新的空缺又没补上,谁知恰好赶上圣上册封,傅冠把这烦心事和女儿一说,傅韫当场就提了个主意……唬得傅冠一愣一愣的,简直是胆大妄为!

 

      罢了。

      总比交不了差要好。

      于是乎,傅韫女扮男装替身顶包,往那五百乐舞生堆里一站,“滥竽充数”了,结果那四位大人竟都没看上她!眼看着协律郎朱幼焦挥手领着众人往他的协律堂走去,同行的看她还傻愣着不动,抓着她的手好险把人给拽走了,“快跟上呀!你不要命了!”

      众人到协律堂的第一日,协律郎朱幼焦什么也没说,只让众人跟着嬷嬷熟练基本功,说是第二日要检查众人的功课,不合格的统统离开协律堂,闹得人心惶惶的,众人也不敢多嘴,老老实实在协律堂门口操练,直到掌灯时分,朱协律派人来喊膳休憩。

      这协律堂小厨房的伙食比自家的那可真是差得远了去了,傅韫猜测是朱幼焦为了考验众人,特意这么做的,那她也怀着一颗平常心去对待好了,吃了三个葱白鲜肉包子,又喝了三碗五谷杂粮粥,抢先去敬房冲了个澡,躺到榻上休息去了。

      傅韫在她好不容易抢到的大通铺最里侧睡得迷迷糊糊的,睡在她外侧的突然找她唠嗑,就是白日里拽她的那个人,他说他有点怕明日朱幼焦检查他的基本功,他还没学好呢,傅韫本就生怕暴露身份,行事无不小心谨慎,假意附和着安抚了这人几句,翻了个身去,又睡着了。

      那人不由得嗤笑一声,这人真是胆小怕事。

      第二日,鸡鸣三声,往日里习惯晚起的傅韫,难得一见地起了个大早,之后在净房将就着梳洗了一下,小厨房的伙计告诉她说协律郎吩咐过了,今日规矩照旧,考核优秀的留下用膳,其余各回各家,协律堂的饭菜从不供养闲人。

      得,既然朱协律郎都这么说了,在场的谁还敢造次啊,傅韫跟着众人往操练场走去,这几年在神乐署跟着嬷嬷们偷学的东西,她是一样也没学好,等到父亲把那件事情处理好了,她再主动配合朱幼焦成为被淘汰的乐舞生,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傅韫是这么想的,她是顶包的,那人私逃了,那她只要保证不被朱幼焦选上就万事大吉了,谁会想到神乐署少了个乐舞生呢!她要表现得再差劲一点儿,让朱幼焦即刻把她踢走,不然要是因此耽误了祭祀大典,她和父亲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日上三竿,协律郎朱幼焦终于现身了,他站在协律堂门口,长身玉立,眉目清朗,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他张嘴随口点了几个名字,叫到名字的就到他面前去展示,他右手捉着只笔,时不时地往左手拿着的花名册上勾画一下,画一个,走一个,半个时辰过去了,没一个留下的。

      傅韫站在最后边儿,完全不敢吭声儿,完了完了,她瞅着这些人都比她好,她完全就是个半吊子,就她这半碗水的样子,被说是冒名顶替的也不奇怪啊,万一被朱幼焦给拆穿了可就麻烦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朱幼焦就审完了将近五十人,留了几个比较优秀的,又补了二十余个良好的,就没再接着审了,让众人去小厨房用膳去了。

      这就完事儿了?傅韫索性也不去想了,专心温习她的半吊子才艺。

      掌灯时分,结束了第二天的晚课,傅韫借口要去前殿办事,托熟人捎口信,见了父亲一面,向他禀报了协律堂的情况,傅冠让她小心行事,他已将乐舞生盗窃私逃的事禀报大理寺了,若是她不小心暴露了也不必惊慌,到时让协律郎朱幼焦来找他就是了。

      傅韫转身又回协律堂去了。

      傅冠这心里头想啊想,发现他们父女俩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拢共四百人,傅韫只需顶包到那名私逃的乐舞生被协律郎朱幼焦淘汰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毕竟,参加皇家祭祀大典这个事儿,于神乐署的众人而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叫傅冠头疼的是这个朱幼焦不按惯例办事,第一日踢了三五个刺儿头,第二日还没审完,接下来呢?他又有什么新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啊。别的不管,在大理寺捉拿到那名盗窃私逃的乐舞生之前,别牵连到他的宝贝女儿就好。

      这天晚上,睡在傅韫外侧的又拽着她唠嗑了。她困得不行,但也听到了他说的话,他说他叫解瑾,他父亲是大理寺卿,他没学过音律,这次就是单纯想来这神乐署见识一下皇家祭祀大典的。

      傅韫一听就乐了,还真有不如我的!当即就把解瑾当成知己来看,和他侃天侃地,差点儿就把老底抖落给人家看了,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了被子,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说要睡了,明日还得早起练习呢。

      解瑾偏头瞧着傅韫,这人怎地这般胆小怕事啊?

      解瑾和傅韫说的话里,有三分假七分真。他父亲是上一任大理寺卿,但已然卸任了,而他本人正是现任大理寺少卿,此次领了圣上的旨意潜伏到这神乐署来不为别的,就为解决让傅冠父女犯愁的乐舞生盗窃私逃一案。

      可惜啊,到目前为止,解瑾还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看来,他还是得去和协律郎朱幼焦坦白,请他从旁协助,不然,怕是要落个办事不力的坏名头。朝中有不少窝藏坏心的老家伙就等着看他解家的热闹呢。

      解瑾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

      圣上这是交给他解家一个难题啊。

      神乐署这个地方,说清白那是皮面功夫做得好,暗地里哪个不是捞了不少油水,钱都进了官员的口袋里,圣上怎么可能闲手坐看这帮老家伙中饱私囊呢?先是派了一个皇子卧底到这儿来博取信任,使了一手挑拨离间的好招,默不作声地治了好几个朝中大员,叫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又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解瑾——怕了怕了。

      第三日,朱幼焦又审了几个,放走了一批他不中意的,期间,压根就没傅韫什么事儿,倒是解瑾,分到了舞生堆里,不懂音律的他竟然精通剑术,朱幼焦还当众夸他身子柔韧性好,索性就让他充当舞生了。

      就这样,傅韫好吃好喝地在协律堂待了七日,她站在操练场上,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都待了那么长的时日了,朱幼焦怎么还没把她给踢走啊,父亲告诉她说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是乐舞生盗窃私逃一事有了些眉目了,叫她再坚持几日,时机到了,他就找朱协律禀明缘由,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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