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夏日流光

今年八月,友人从加拿大回国。


 这是我和她时隔一年的再一次见面,她的长发乌黑,笑容依旧灿烂如初,而我的头发已经从去年的齐耳短发长到了双肩以下,颜色也从黑色染成了浅杏茶棕色,还留了松松散散的刘海。


  她先坐飞机回宜宾,在家乡待了几天之后,坐动车到成都。那天,我穿着一条石榴红的纱裙去迎接她。这条鲜艳的红裙子,旋转起来像一朵花蝴蝶,后来我穿着它去了湘西凤凰古城,又在九月去了大连海边的游乐场。


  我原本以为我已是浓妆艳抹、盛装出席,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与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旅客形成鲜明的对比。没想到大秦一出场,我还是瞬间惊掉了眼珠子,有种甘拜下风的感觉。


  毕竟,那是个在高中毕业照上穿着吊带露脐装和超短热裤的奇女子啊。


  盛夏八月,她穿得很清凉,甚至,太过清凉了,一条深V领的波西米亚风格碎花纹连衣裙,没有穿胸衣,清风拂来,领口被撩开一角,引人浮想联翩。


  “你今天打扮得就像个漂亮的人偶娃娃,我的巴伐利亚小公主。”


  大秦的嘴巴向来都跟抹了蜜似的,一出口就是带着浓浓翻译腔风格的赞美之词。


  好吧,性感是属于你的,我似乎向来与性感这个词不沾边儿,无论我怎么扮酷,大家都夸我可爱。我在心里暗暗道。


  那个盛夏的下午,我们去了桐梓林的音乐餐吧。我们点了红茶和甜点,闲坐了一下午,聊了许久。我给她拍了照片,还制作了小视频,她兴高采烈地发了朋友圈。临走之前,我们还去做了指甲。


  她的手指柔白,雨后嫩葱一般水灵灵的,颇有一种古典美,抚起琴来应当很好看,可惜她是个音乐白痴。她的指甲涂了胭脂红,而我的手指又短又粗,肉乎乎的像个奶猪蹄儿,我可驾驭不了那样风尘美艳的颜色,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柠檬黄和牛油果绿两种颜色。




  然后,我带她回家。


  她从加拿大给我带了冰酒,那是一种甜葡萄酒,据说口感非常甘醇丝滑,于是我珍重地收下了,把它放进了冰箱。


  那一晚,我窝在沙发上看犬夜叉,她困得裹住凉被,睡得香甜。


  我凝视着她的睡颜,又望了望窗外夏夜的天空,知道她的到来,开启了我久违的明媚的盛夏时光。


  在此之前,七月的成都终日阴雨连绵,正如我的心情一般。


  没有人清楚地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从头至尾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他、大秦和燕而已,只有我们四个人。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我并不想多吐露一个字,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清楚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故事。


  但是燕要走了,只身一人去往国外读书,我不想在这段时间过多地叨扰她,让她为我担忧。


  幸好大秦在这段时间回来了,比起燕的细腻贴心,她更加爽朗大气,甚至有些时候显得没心没肺,但也正因如此,我们可以好好享受这个盛夏,而暂时把六月那段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抛之脑后。


  次日夜晚,我带着大秦去逛夜市。


  华灯初上之时,夜市便已经传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炉灶上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烟气缭绕,人头攒动,一片热火朝天的迹象。音乐声、吆喝声、谈笑声………巨大的声音浪潮般汹涌地灌入耳中。小吃车上悬挂着的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光,无数闪烁的光芒与朦胧的夜色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浮动着烧烤和油烟的气息。


  呵,这人世间的烟火气。


  我和大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了一个摊位坐下。大秦点了一份炸蔬菜,我走到夜市的尽头去给她买了一碗冰粉,小心翼翼捧着,穿过人流,端到她面前,又忙不迭地去隔壁小摊上,给她买了一碗烤冷面,活像个端茶送水的丫鬟。


  秦小姐吃得十分满意,酒足饭饱之后,我和她坐在临时搭建的大棚下的小凳子上,舒展着双腿,望着热闹的夜市,说着一些闲话。


  “这个冰粉,我每次都给他们说不要加花生,可是每次还是给我加很多花生,而且每次都是加了以后,才突然想起来我刚才叮嘱的什么。”我苦笑道。


  “呔,这不就是天天卖冰粉,加料的动作都形成惯性了。”大秦附和道。因为今天给她买的这碗冰粉也是,说了好几遍不要山楂,结果还是加了山楂。


  好在冰粉足够美味,配料也十分充足,有葡萄干、山楂、糍粑、珍珠小丸子、花生、乌梅干、爆爆珠,花花绿绿的配料堆在透明水灵的冰粉上面,映着四周的五光十色的光影,显得十分好看。


  大秦吹着夜风,闻着空气中微微呛人的油烟气息,一边感慨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冷清,一边说着还是家乡好。


   她望着尘世的浮华与喧嚣,涂着蔻丹的修长手指轻轻划过闪耀着细碎光泽的水钻耳环,说了一句我至今无法忘却的话。


  “家乡夏夜的灯火,我今生何求。”



  我的记忆突然被拉回到六月,那时候,《千与千寻》还在国内各大院线火热上映。


  仿佛逝去的童年岁月又再度穿越时空,涉水而来,在茫茫的尘世间与我们不期而遇。


  我记得我是深夜去观看的那场《千与千寻》,那一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而看到电影结尾的时候,刚好又地震了。座椅微微震动摇晃着,还好黑暗之中,观众们都很冷静,有条不紊地走出了电影院。


  我和表姐看完电影时,已经很晚了,夜市也已经收摊了,只有少数几个摊位还在营业。表姐带我去吃火锅粉,我们刚刚坐下来,一朵巨大的烟花便在我头顶猛烈炸开。


  我被那近在耳畔的轰然巨响吓到,猛然回头,只见一朵绚丽的烟花像灼烧的流星一般,燃烧着坠进我的眼眸里。


  难以描述那种突然发生的惊艳的美。


  紧接着,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爆开,光芒覆盖光芒,璀璨夺目。


  不时还有金色的流星如同绽放的花束一般呼啸着划过夜空。


  夜市摊上的客人们笑着停下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欣赏着清朗夜空中的烟花。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他。


  不可抑制地,想要告诉他,我看到烟花了,你知道盛夏的烟火有多美吗,我拍下来给你看。


  那时候,我和他已经冷战半个多月了。我自己也感觉到这段关系岌岌可危,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去挽救。


  而他已经表现得非常冷淡和不耐烦了。


  也许他根本不在乎此刻的烟花,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在乎此时此刻的我。


  但是我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举着手机兴奋地录制着视频。


  表姐则呲溜吸着火锅粉,一个劲儿催我赶紧吃,“这烟花怎么放了十多分钟还没放完,这是哪家孩子考中状元了不成?”


  一朵烟花熄灭,紧接着无数朵烟花又迅速绽放开来,遍布半个夜空,巨大的响声震彻天地,明灭的各色光芒映照着夜色中沉寂的城市。


  “这怕是把半个烟花厂都搬来了吧………”连我也忍不住喃喃。


  我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将烟花的视频发送给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态度很缓和,但是和过去相比,言语已经失去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体贴与亲昵。


  那时,忘了告诉他,要是下一次,能有你陪着我看烟花就好了。


  你也许不知道烟花之于我的意义。


  很多年前,在那段阴冷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抬头遥望着夜空中的烟花。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那是一场关于离别的烟花盛宴。


  很多年后,我独自看一部叫作《白日焰火》的悬疑电影,那里面也有烟花。但是那烟花冷冰冰的,仿佛鬼火一般要将人世的光和热燃尽。


  于是,我不喜欢冬日的烟花。它们令我在寒冷的冬日感到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孤独。


  可是,夏天的烟火不一样。


  夏天的烟火热烈、浪漫,仿佛一场关于青春与梦想的浩大梦境。


  回想起与你重逢的这段时日,我也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着一场美丽的,却带着深深遗憾的梦。


  而夏天结束了,这个梦,就真的结束了。


  就好像这夜空中的烟花,无论多么绚烂多彩,也总有燃烧殆尽的一天。那时候剩下的,只有回忆焚烧冷却之后的灰烬。


  而我却将那灰烬收集起来,视若珍宝地藏在内心最深处。时不时地在其中翻找,渴望在那灰烬中找寻到一两颗还在闪烁的星子。


  我突然想起《权力的游戏》里,卡丽熙走进不朽神殿的冰天雪地,看见自己已经去世的丈夫卓戈卡奥,怀抱着自己和他的婴孩,静静在帐篷里等待着她的归来。


卡丽熙说:“或许我死了,只是还不知道罢了,或许我们现在在夜之国度里。”


“或许没有你的陪伴,我拒绝进入夜之国度,或许我该让骏马神去玩,回到这里等你。”


“也或许真的是一个梦,你的,也是我的。”卡丽熙与卓戈的额头轻轻触碰到一起,相互摩挲。


双方都知道这是一场幻梦,但卓戈凝望着卡丽熙的眼眸,粗粝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深情而苦痛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生命中的月亮,知道这个就够了,若这是场梦,谁把我叫醒,我就杀了他。”


可是在短暂的重逢之后,卡丽熙还是起身走了,离开了那个幻境,离开了她深深爱着的丈夫,重新回到那个充满血与火的现实世界。


后来的那段岁月里,我没有办法梦到他。上天残忍到连梦里相见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想起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上学,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我一次都没有正视过他的脸,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认真地正视过他的脸。


因为没有勇气。因为怕暴露自己内心隐藏的感情。


可是那一晚我梦见他,但他的脸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学,明明是天天活跃在眼前的人,他的脸,却被一团浓白的雾气笼罩。


第二天醒来,我就告诉了朋友。她笑着打趣我,肯定是你太喜欢他了。


你太喜欢他了,以至于你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这件事我记忆犹新,而如今,再不相见,那张脸就要在时光无尽的焰火中一点一点被燃烧为灰烬。


可是,那张脸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今生何求?


我今生所求,是这个夏日永不消逝,烟花永远绽放,我和你的故事,和你们的故事,永不终结。


如果这是一场梦,谁把我叫醒,我就杀了他。


可是当我身处那个夏日的时候,我却并没有意识到,它终将逝去,就像纸张注定会泛黄,照片也会褪色,人的感情会慢慢被消磨,关于爱人的记忆也会渐渐模糊。



大秦走后,我和父母在炎炎夏日去了湘西。先坐飞机抵达张家界,然后去凤凰古镇,最后从长沙到重庆,再从重庆返回成都。


张家界热得让人崩溃。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为了防晒,我还得穿一件棉麻长衫外套。此时我无比羡慕那些从欧美国度来旅游的老外们,他们不仅裸露着臂膀,甚至连帽子都不戴。


而我全副武装,不仅涂了厚厚的防晒霜,穿了长衫,戴了墨镜和帽子,还打了伞,但每一天依然是热得头顶冒白烟。更何况,张家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炎热天气和拥挤人潮,因此更加心浮气躁。


此前五月的时候,就因为实在热得难受,对他无端发脾气,现在想想也觉得他被迫当我的出气筒,也是够可怜。


一开始爬山,还有心情装模作样地拍几张游客照,证明自己来过此地。到后来,整个人都快被晒化了,最初的兴奋与好奇也被千篇一律的风景磨损殆尽,整个人就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照片和视频也不想拍了,爱谁谁吧。



后来,在山上的湘西非遗手工银传承的工艺中心,缠着母亲给我买了一只纯银手镯。银镯上刻着莲花和密密麻麻清晰可见字迹的心经。


也许很多人都不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何要买这样古朴样式的银镯。


连母亲都更倾向于为我挑选一只天鹅形状的细银镯,觉得更时装化,更好搭配服饰。


好像年轻女孩子戴水钻手链之类的首饰才更合适。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好看才要的这副银镯。


手镯,寓意“守着”。


我希望这只刻着莲花和经文的手镯,能代替神佛守护着我。因为预感到人世漫漫,前路艰险,而我希望能有某种坚定的力量永久守护着我,替我逢凶化吉。


这种力量,就是爱与信仰。



后来,乘坐大巴车前往凤凰古城。


日暮时分,我们在一处村庄落脚,吃了黑茶汤煮的鱼,鱼肉肥美鲜嫩。


吃完晚饭,然后继续乘坐大巴车赶夜路。一路上乡野的灯火星星点点,勾起我脑海深处关于乡下童年时光的久远回忆,那些有关炊烟、犬吠和夏夜坝坝宴的回忆。


一路上,导游都在讲述关于湘西的各种神秘传说,我一边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村落与旷野中散落的零星灯火,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抵达凤凰古镇后,和父母在民宿旅馆放好行李之后,立马顺着大桥一路向下,去观看这座千年古镇的繁华夜景。


水车缓缓旋转着,江水波光粼粼。江两岸游人如织,人声喧哗。对岸是五光十色的酒吧街,远远地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交织穿插的音乐声飘扬在水面上,显得空灵而悠远。


父亲买了一个小小的冰西瓜,和母亲分而食之。


这一幕,被我的相机捕捉到,咔嚓一声,两人分食西瓜的身影就定格在了我的镜头里。而他们的背景,是悠悠流淌千年的河水、遥远的山月和万家灯火。


那一幕如此美好,好像伴侣之间本就应该如此,平淡而温馨。我为父母辈之间已经化为亲情的爱情而感到欣慰,可是联想到自身,又觉得内心泛起阵阵酸楚。


我好像确实和这样简单的世俗的幸福无缘。



暑热正盛,为何我要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在繁华之中不是更容易感到内心的荒凉吗?


也许,那时候,只是想向他证明,自你离开之后,我没有把自己困在家里终日饮泣。


可现在想想,所有看似负气的出走,其实本质上都是为了自己。远行,本来就是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只是我尚未察觉到罢了。


那个盛夏,我穿着红裙子,戴着花环,靠在古镇的墙上,拍下一张张曝光过度的照片。


我拍下咖啡馆猫咪的照片,发送给他。即使内心清楚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但是在看到美好的事物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分享给他。


可是他已经不再跟我分享他的生活了。


当你拒绝分享的时候,其实就是你不再喜欢那个人的征兆。




即使熬过炎热,淋过雨水,看过烟花,翻越群山,望穿明月,我的内心依然迷茫、不安、惶恐,不知道这个夏天结束以后,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就像夏日丰盛的水果会在白日将尽的时候慢慢腐烂。


秋天是一个离别的季节,而秋天过了,就是滴水成冰的寒冬,我不知道彼此的关系还能熬过几个春夏秋冬。


盛夏流光总是如此短暂。


似乎美好的事物总是如此短暂。


夏日柠檬酒。香槟色玫瑰。橙子冰茶。奶油蛋糕。方格子和碎花小短裙。泳池。无尽的蓝天和棉花糖一般的云朵。纵情摇摆的舞会。扑朔迷离的灯光。缠绵的小提琴曲。雨中的拥抱和热吻。幻梦。深夜的电影。干瘪的易拉罐。烟灰缸。午夜街头的流浪猫。


所有关于盛夏的记忆,都是如此短暂,都注定消逝。


毕竟,越是灿烂强烈的光芒,它投向现实的阴影就越是黑暗而忧伤。


可是那时候,内心至少是丰盈的,至少是充满着希望的。因为你的温柔,还未将我灵魂中的最后一丝光明斩灭。


距离盛夏结束的那天,仅仅过了两个多月,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


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古老往事。


大约是因为自己已经反复回忆了许多许多遍,所以那个夏天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重活过,仿佛无尽的轮回一般。


我想起初中我最爱的诗人是蒋捷,喜欢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今,我被盛夏流光狠狠抛向了一去不复返的未来。


那个夏天,永远、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停留在了我的过去。


现实中,那个夏天,已经沦为烟火的灰烬。散落在尘世,冰冷而无迹可寻。



可是,在记忆里,在幻梦中,在卡丽熙的不朽神殿内,它是夜空中永远凝固在最美刹那的烟花。


烟花永不凋谢,希望永不熄灭,青春永不消逝,爱情永不枯萎,夏日永不终结。


卡丽熙和卓戈卡奥永不再醒来。


尽管,尽管,


她知道,那只是一场夏夜的梦。


可是,我今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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