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恋山中的鸟和一名村姑

                        陈大官他爹

    汽车驶入珍禽朱缳保护区,小赵把头探出车窗浏览这一派山野天然景色,不由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环境是如此相似。远处茅屋上空升起的炊烟,田地里挥锄的老农,半山腰上放牧的小子。陶渊明笔下描绘的情景在这里真实再现。小赵作为有幸走出大山的山里人,此刻内心满是感慨。

汽车在山根下停车,老李招呼小赵和两个负责背粮食的民工下车。小赵仰面看到山巅树枝繁叶中冒出的铁塔塔尖。

“这就是8号观察站。”老李指着他所望的地方说,“里面的生活和工作设施都很齐备,关键在于你这样的年青人能否耐得住寂寞,毕竟要独自生活三个月。”

“这么第一个清静的地方,正是我需要的。”小赵说着,背起自己的行李爬山。

老李望着小赵的背影笑了笑,紧紧跟着他。“山里人都是散居,在观察站不远处,住着一户人家,老两口和一个小女儿,你若感到无聊,可以和他们聊天。”

“好的。”小赵此刻在想唐琳。唐琳正和新男友在享受都市爱情,而他却进了山。他无法每天面对唐琳和新男友甜蜜的姿态。

“到了。”老李拍一下小赵的肩,让他从往事中回过神。

小赵观察这个他即将生活的地方。山巅上开拓出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地,三间红砖瓦房,分别是工作室、卧室、厨房。一个发射塔,用来接收和发送信号,但由于带跟踪器的朱集体迁移,铁塔已派不上用场。

老李和小赵进行了简单的交接,摄像机,放像机、电视机、发电机、水泵、猎枪、卫星电话,还有三只看门柴狗。所有的东西登记完后,老李释了一口气,招呼过来那三只狗,让小赵和它们挨个握手。

老李指着小赵对狗们说:“我要走了,他是你们的新主人。”这里的狗习惯了主人的更换,舔舔老李的手又对小赵摇摇尾巴。因为狗的热情,小赵对这地方很有热情。

“你将是8号观察站最后一个观察员,三个月后,观察站就要撤掉,因为朱的迁移,站点没有存在的必要。”老赵介绍了各种机器用法后,对小赵说。

“难道这里的水土不适合朱的生长?”小赵问。

老李说:“前几年,8号连续出了几起枪杀,偷盗朱案,虽然做案者被捕了,但鸟儿受了惊吓,加之一些山民偷偷往保护区内的庄稼里撒化肥,这里的朱就越来越少了。”

小赵的眼睛一亮,他看到了一个清秀的青年女子,女子挑着一担桶从观察站门口朝这里走来。

“李叔,当真要走?”女子舍不得老李走,眼圈有点红。

“是的”。老李回答。然后指着小赵对她说:“这是新来的观察员,大学生物系的研究生,来这里考察朱的生存习性。”

女子敬仰的瞧了瞧小赵,小赵露出点笑容,她便有些拘谨,低着头说:“李叔,我打水去了。”

老李望着她的背影说:“她叫梅子,两个哥哥外出打工,她留在家里侍候父母。以前她每天到山根下挑水,我来后,就多抽一些水,让她到站里来挑水,让她少受些累。”

梅子挑着水对他们说:“我走了。”小赵突然说:“梅子,以后你每天还是来这里挑水。”梅子点点头。

小赵在寂寞时总是想起唐琳,唐琳在大学时和他谈了两年恋爱。唐琳和小赵一样,也是从山沟沟飞出去的。唐琳现在很前卫,她这样安慰失恋的小赵:“想开点吧,谁让你无法实现我的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过城市人的生活。她的新男友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因为人家的老爸是城里有点实权的官。

梅子挑水时,小赵从她身上看到了唐琳当年的影子。山里姑娘,没见过大世面,发现一个有点身份的异性注意自己,早慌了神,羞红了脸。小赵收敛自己的目光,回想起唐琳当年初入大学时,也是那样的腼腆。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

梅子在第二天没有来挑水,梅子爹来了。梅子爹往桶里装满水后,没有马上走,点燃一锅烟和小赵拉家常。小赵说:“梅子呢?”梅子爹说:“丫头说她头痛,在家里歇着呢。”

梅子头痛病好了后,又担负起挑水的任务。梅子递给小赵一个洋瓷碗,里面有四个煮熟的鸡蛋。梅子说:“我爹说,天天用你抽来的水,怪不好意思的。”小赵笑了笑,接过鸡蛋。“嗬,还是热的。”梅子说:“我爹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家帮忙的事,你尽管说。”

小赵想,梅子肯定从她爹那知道他的出身,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梅子面对他也不再拘谨。

梅子说:“大学里一定很好玩?”

小赵说:“那要看你怎么玩,不过大学里的空气没有山里的空气好。”

梅子扑哧一下笑了,她的牙齿整齐洁白,小赵想这牙齿让唐琳羡慕,唐琳在新男友资助下矫牙,一张嘴露出两排亮闪闪的钢箍子。如果让梅子生活在城市里,一定很吸引人。

“你为什么不上学,上大学,找工作?”

梅子笑说:“我上到初二,爹不让上了,我也不爱上学。我两个哥哥都是高中毕业,可还是当农民,到外面打工挣钱。”

小赵有些惋惜。梅子挑水要走了,小赵说:“我对这山里的环境不太熟,你能带我在这附近转一转,熟悉一下地形吗?”

梅子点了点头。小赵耍了个心眼,这事其实老梅做最合适,他却选择了梅子。小赵背着猎枪,扛着摄像机在梅子的带领下巡山。小赵把山景和梅子都摄进镜头,梅子没见过那机器,一遍一遍回头看。一只野朱缳孤独地栖在枝头,小赵让梅子噤声,镜头对准朱缳拍摄。鸟发现了人,惊飞了。小赵低头吐一口痰,发现旁边那棵树被人用刀砍了一个豁口,露出白色的木质,小赵据此判定这是最近砍的。

“这一带共有六只朱缳。”梅子说,“我爹数过,他说这鸟儿比人值钱。”

小赵在以后的清查中,发现朱缳的数目果然为六只,他不禁佩服老梅的眼力。继续和梅子巡山,小赵又发现两颗树被砍了豁口,不远处传来嘭嘭声,小赵拉长焦距,从摄像机里发现一个人正撅着屁股挥刀砍树。

人赵走过去,冲那人喊:“你在干什么?”

“爹。”梅子惊叫一声。

老梅那张老脸红了,他怔了一会才说:“我在朱缳常歇的树上留下标记,这样方便你工作。”

小赵被感动了,老梅说:“一个人在这里工作,真不容易呀。”小赵听了这话有些心酸。

他摄下了父女俩的笑容。

小赵被老梅拉着到他家吃晌午饭,梅子娘做的干浆水扯面,使小赵吃得很舒服。老梅拿出了苞谷酒和腌肉,小赵却不会喝酒。不会喝酒和不善于交际,也是唐琳离开他的原因之一。老梅说:“男人大丈夫,不喝酒怎么行?喝”。梅子也说:“喝一点吧,小赵哥。”

小赵在失恋后曾经一个人喝了半斤二锅头,而且状态良好。那时他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酒量还是可以的。他不喝酒是因为他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不愿让酒精破坏脑细胞。另外,不喝酒不抽烟,省些钱多用于唐琳身上,让她快乐。

梅子举起酒杯递给他,小赵不再犹豫,举杯一饮而尽。老梅说:“看你这架式,不像不会喝酒呀?”小赵说:“今天我陪你好好喝。”两人喝着酒,梅子在旁边一直盯着小赵笑,小赵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说:“梅子,给我倒杯茶吧。”梅子说:“哎。”老梅说:“梅子,顺便再灌一壶酒。”梅子说:“哎。”

小赵在酒后有些兴奋,扛起摄像机拍起了屋子和里面的人。梅子娘乐得笑眯了眼。小赵说:“走,到我那里放你们的录像看。”

这对这家人来说是个新鲜事,望着镜头里的自己,他们啧啧称奇。梅子有些激动的盯着画面。小赵说:“梅子,你真上镜。”梅子对他一笑,继续盯画面。

梅子在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经常到观察站看录像。这里有大量的港台录像片,用于驻点的人排遣孤独。每当梅子看电视时,小赵就望着她,注意她那份投入,随着剧情变化,她的表情时而激动,时而紧张,有时笑出声,有时流了泪。

这天梅子一家看完了录像,将走的时候,小赵非让老梅扛一袋精面粉回去,老梅推辞不了,红着脸扛回去。

梅子说:“小赵哥,你干脆每天到我家吃饭吧,省得一个人做饭,麻烦。”

梅子娘也说:“是啊,是啊。”

小赵摇摇头:“谢谢你们的好意。”

清晨,凉风袭人,山林中弥漫着淡淡一层薄雾。小赵徜徉于鸟语花香的美景中。不远处哗啦啦一阵响,几只惊飞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他头上掠过。再走几步,一个人影隐约可见。

那人正用望远镜朝一颗树上嘹望,这颗树树干上有一个大豁口。一对朱缳正栖在树枝上闭目养神。

小赵端起猎枪对准那人:“你在干什么?”

“看鸟呀,真是好鸟。”那人立刻判断出小赵的身份,收了望远镜,笑着走过来给他递烟,小赵摆手拒绝。他这时仔细观察这家伙,约四十来岁,扛着一支猎枪,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皮包,从脸上的皱折可看出是一个终年四处行走的人。

“这里是禁猎区,难道你不知道?”小赵问。

“知道。”那人点头,朝小赵笑着,“我这就走,再会了。”

小赵注视着那人离去再看树上那对朱缳,两只鸟正脑袋抵着脑袋,互相顶过来顶过去戏耍。小赵被逗笑了小赵回到观察站,看到自己的床单、被套正在晾衣杆上随风飘舞。梅子正在水池旁,很卖力地揉搓着他积攒下来的脏衣服,里面甚至有他的内裤。小赵急忙推梅子:“我自己洗。”

梅子用肩膀撞开他,“我挑水时,见你的脏衣服堆得很多,反正我呆在家里也没事,就过来帮你洗。”

小赵说:“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呀 ?”

“别客气了。”梅子说,“你转了一早上山,歇一歇吧。”

小赵却不累,看着梅子洗衣服和她聊天。

小赵问:“梅子,你多大了?”

“虚岁十九了。”

小赵若有所思,“梅子,我总觉得,你应该下山找点事情干,你还很年轻,不应该总窝在山里。”

梅子笑了:“我爹说了,女娃子大了找个人家一嫁,让男人养活着,只管做好家务就行了。”

“就像你娘这辈子一样,只知做饭,洗衣,喂猪?”

“难道她还能做别的事情吗?”梅子说,“我觉得那样挺好,过日子呗。”

梅子准备把衣服清一遍,小赵帮她提水。

“如果有机会,我带你下山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说不定你见识了,就不想回来了。”

“你别逗了。”梅子说,“我爹也闯过,现在还不是穷得叮当响。我两个哥哥倒是出去了,现在他们整天想得就是攒够钱回来盖房娶媳妇。”

梅子提起她爹当年的一些事,老梅年轻时下山做了一些买卖,最后亏了钱。回到山里种香菇、木耳,有时也打些麂子、野兔拿到集镇上卖。

提到麂子,小赵记起负责给他送菜的民工送了他一只,他对梅子说:“既然你帮我洗衣服,那我就请你吃一顿饭。”

小赵做了青椒炒麂子肉,蒜苔炒腌肉,凉绊了一盘牛肉干,炸了一盘花生豆,做了一碗蛋汤。

梅子吃得很香,夸他:“手艺不错嘛。”

小赵的手艺是在上大学时练出来的。哪些年,他为了省钱而又让唐琳吃得好,就常常自己买菜在宿舍用煤油炉炒菜。以至遭到老师和同学的批评,他也不在乎。

梅子走时,小赵又装了许多青椒拿让她拿回去给老梅两口子吃。

天气变得越来越闷热,没有一点风。小赵盼着下雨,远处果然传来隐约的雷声。雨快来了,他又担心起林中的鸟儿,鸟儿却不劳他操心,它们有自己的避雨方式。小赵未见异常情况,便整理了这几天的考察资料,填写调查表。

那部不常用的卫星电话响了,小赵接通,话筒出现了熟悉的声音:“小赵,我是唐琳。”

小赵很意外,他说:“唐琳,你好。”

唐琳说:“我费了好大周折才问到这个号码,你真是有毛病,又跑回大山里。难道在山里还呆得不够吗?”

小赵沉默一会才说:“你找我一定有重要事?”

那边叹一口气,“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

唐琳犹豫片刻,告诉他:“其实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小赵就想这是爱情必然的进程,他说:“恭喜你们。”

唐琳说:“我这里有许多你以前写给我的信,我觉得继续保留着,对你我都会有影响,所以我想……”

“烧了吧。”不等唐琳说完,小赵说了解决措施。

“前一阵子,我想把信退给你,但又没有你的地址,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把这些信处理了。”其实唐琳把信件已经按照小赵说的措施解决了。

电话里一时出现了冷场,小赵想说却说不出什么话,唐琳也理解小赵的心情,她说:“也许有许多事我对不起你,但我请你不要怪我,你要想开一些,毕竟人人都愿过美好的生活。”

小赵记不清是怎样和唐琳挂断电话的。小赵对自己说,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我能接受,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赵这样说时,他的泪水流出了,小赵打自己两巴掌,说没用的东西哭什么!他已经抽泣了。

雨终于来了,随着雷声的助威,雨越下越大。小赵站在院子里,任凭风吹雨淋,突然他振臂高呼:“啊——”连喊数声,狗窝里的狗都被惊醒,狗们的表情很茫然。

小赵淋了一会雨,渐渐平静,只是觉得浑身乏力,走上檐坎,坐在门槛上,扶着半扇门板,回想往事。

小赵醒来后发现已经雨过天晴,外面的阳光很灿烂,而自己全身发热,口干舌燥、头晕目眩,额头上倒觉得冰凉、很舒服,伸手摸摸,是一条湿毛巾,接着目光扫描到梅子。看样子梅子很伤心,见他醒来,也不言不语,换了一条湿毛巾在他额头。小赵想喝水,嘴唇蠕动一下,梅子为他端来红糖开水,拿汤勺喂他喝。

梅子是在天晴过来挑水时发现靠在门板睡着的小赵的。经过一夜风寒,人怎么能不得病?梅子慌了,找来老梅,老梅下山在镇上请了个大夫出诊,大夫给小赵打了针,又留下一些口服药,嘱梅子按时让他服药。

梅子对小赵说:“你别担心,大夫已为你治了病,过两天你就会好的。”

小赵说:“梅子,谢谢你。”

下午,梅子炖了一只鸡端了过来,对小赵说:“你身子虚,要好好滋补一下。”

山里人家,没有什么大事,是不会杀猪宰鸡的,小赵心头一热,他怕流出眼泪,急忙闭上眼睛。

一连两天,梅子守在他身边,他很想对她倾诉什么,那样或许心中会舒服些,梅子也问过,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他终究没有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

小赵康复后,努力使自己不再想以前的一些事,每天的工作很快就会做完,闲着时看书和梅子聊天。梅子每天都会见他面,通常是他给梅子讲一些新奇的故事,梅子是个忠实的听众,眨巴着眼睛聆听,有时也发表几句她简单的评论,露出天真的笑脸。小赵突然发现,如同吃饭、睡觉一样,和梅子聊天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道程序。

小赵看到夕阳西下,便朝梅子家走去。老梅下午要请他喝酒。小赵越来越觉得酒的好处了,喝他个一醉方休,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后精神倍增。

老梅家的酒桌上还坐着另一个人,小赵认出来,就是前些天在林子里用望远镜窥探朱缳的那人。

“这位是马天瑞马大哥。”老梅给他介绍,“以前和我合伙做过生意。”

小赵说:“马大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马天瑞说:“只要能挣到钱,我什么生意都做。”

小赵突然对马天瑞有了莫名的厌恶。于是在酒桌上沉默。老梅竭力想使气氛热闹起来,时不时和小赵搭话。

小赵说:“喝酒,酒桌上别说废话。”

“爽快,”马天瑞举起杯子,“年青人,我陪你喝。”

小赵做为年青人,显出了任性的一面,和马天瑞斗起了酒。山里人自酿的苞谷酒,爽口却不打头,小赵的感觉很好。老梅被晾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们。

“小赵哥,你慢点喝。”梅子拽着他的衣袖,低声说。他对她一笑。

马天瑞这时说:“年青人,我看你活得挺累的。守着这穷山和那破鸟,又得不到好处,不如和我们一起做生意。”

小赵问:做什么生意?“

马天瑞望一眼老梅,对小赵说:“干脆弄几只破鸟卖掉,价钱不低呀。”

小赵说:“那是犯法的事,首先我就不答应。”

马天瑞又哈哈笑着:“其实我是玩笑话,来,喝酒。”

老梅说:“两人对着喝有啥意思,咱们三个轮流坐庄划拳喝酒。

这场酒从下午一直喝到夜里。小赵终于醉了。小赵在深夜醒了,首先他判断出自己住在老梅家。屋子里很静,却听不到老梅睡觉时发出的呼噜声。小赵打了个冷颤,他喊着:“老梅,老梅。”

那间屋子煤油灯亮了,梅子端着灯走出来。

“你爸和马天瑞呢?”

梅子犹豫了一会才说:“他们出去了……他们不让我告诉你。”

小赵拿起手电筒,冲了出去。梅子喊不住他,也跟着出去。

因为有月光,夜显得不那么漆黑。老梅和马天瑞蹲在树下抽烟。他们现在很激动,策划了很久的事终于做成了。他们需要抽根烟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天瑞扔掉烟头,对老梅说:“快走,先把朱缳送下山,等那福建仔来取。”

老梅说:“我有点怕,要是出了事,会害了小赵的。”

马天瑞骂了他几句,他不吭声了。俩人走了不远,对面突然有了一道手电筒光照在马天瑞脸上,他们停下脚步。

“马天瑞,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小赵又对老梅说:“你们偷了几只朱缳?”

老梅低声说:“三只。”

小赵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树上砍豁口。”

老梅不敢作声,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也站在小赵旁边。尽管黑夜里看不到女儿表情,老梅想女儿一定在瞪他。

老梅对马天瑞说:“不如我们把鸟放了吧。”

马天瑞说:“老梅,每只朱缳要买两万块钱呀。”老梅犹豫了,马天瑞又对小赵说:“不如我们合伙干,给你分一份。”

小赵对马天瑞说:“你看错人了,有我在,你的阴谋不会得逞。”

马天瑞拔出匕首:“我向来认钱不认人,你挡我的路,我就宰了你。”转脸望老梅:“上。”

小赵下意识地举起拳头,后悔自己没带猎枪。梅子闪到他身前,对老梅说:“你真想坐牢吗?”

老梅打掉马天瑞的匕首,抢过装鸟的编织袋。“算了,我不挣这钱了,我要放鸟。”

马天瑞说:“老梅,你他妈的混帐。”啐了一口,下山去了。

小赵让老梅打开编织袋,三只朱缳受了惊吓,但没有明显伤痕。小赵提着编织袋回观察站,他发现梅子一直跟着他。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回去吧。”

“我不回,我恨我爹。”

小赵把朱缳放进铁笼子,为鸟儿绊了点食物和水。他拿起卫星电话,按规定,偷盗朱缳这样重大的事件是要通知总站,总站还要上报省林业厅。如果这样做了,老梅会被带走的。小赵看看安好无损的朱缳和一脸委屈的梅子,把电话又放下了。

“我送你回去,你看,天都快亮了。”

梅子流了泪,小赵说:“又不是你的错,你哭什么?”

“小赵哥!”这么一说,梅子反而哭出了声,小赵递条毛巾给她,她哽噎一阵后,情绪稳定了。

“我爹本不坏,他一定上了姓马的当……”

“行了。”小赵说,“你先休息吧。”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他让给梅子。梅子说:“你睡吧,我坐一会。”他没理睬,关了房门,站在院子里。

大门口有个影子晃动,小赵走过去喝问:“谁?”

老梅闪了进来,小赵不理他。老梅说:“都是我一时糊涂,贪图那点钱,你千万别生气,我只会错这一回。”

“你知道朱缳是什么吗?珍禽,国宝!”小赵说,“盗卖朱缳 是要被判刑的,你会害了你一家人。”

老梅唯唯诺诺。小赵意犹未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啥非要干违法的事,不要自己害自己。”一番训斥后,小赵又说:“梅子现在恨死你了,你想一想怎么让他原谅你吧。”

老梅到窗前和梅子搭话,屋子里熄了灯。老梅对着里面说了些悔恨的话。他和小赵坐在院子里,等到天亮,小赵放飞了那三只朱缳,梅子也出来了,板着脸不理爹。老梅可怜兮兮地说了一番好话,梅子这才跟着他回去。

不知不觉,小赵在山里已呆了一个半月。天气慢慢转凉,梅子用土布给他缝了件马夹。梅子一如既往地关心他,帮他洗衣做饭,在他这里一呆就是很长时间。

小赵逐渐从梅子眼神里感觉到了什么。小赵只是把梅子看成妹妹,而梅子并非只把他看成哥哥。小赵责怪自己疏忽了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以致于使梅子对他产生了误觉。

凭心而论,梅子很善良纯洁,但小赵很难接受一个大学研究生和一个初中未毕业的人走在一起的情况。他想尽快使梅子回到现实,但又不愿让她伤心,可是这种情况拖得时间越长越伤人心,不得已,他给梅子编了个谎言。

那天,梅子来时,他装作打电话:“阿兰,我好想你呀,什么?你也想我?不要急,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回去啦……”

果然,梅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阿兰是谁呀?”

“阿兰是我女朋友。”小赵笑着说,“她正在上大学,我们谈了两年恋爱了。”

梅子到底是小孩子,伤心的表情立刻显露出来,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借口说家里有事就走了。小赵那里知道,梅子是捂着脸哭着跑回去的。姑娘在自己房间里不肯出来,饭也不吃,爹娘叫也不答应。老梅俩口纳闷儿,老梅去问小赵,小赵只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情况。小赵清楚被人拒绝是一种什么滋味,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卑鄙,他打了自己几耳光。

梅子第二天早上来挑水时小赵从门逢里偷偷望她。她面无笑容,朝屋里张望几眼。小赵想出去招呼她,最后忍住了。梅子挑水走后,他跟了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梅子突然回头一望,他猝不及防,目光对视,他急忙对她笑,梅子勉强一笑,挑着水去了。

在那以后,梅子不再来挑水,由老梅肩负这一任务。老梅看小赵的眼神也怪怪的。有次他问老梅:“梅子怎么不来了?”老梅对他哈哈一笑,对问题不予回答。

小赵在每天完成工作后,一下子感到了孤单。以前有梅子陪着聊天,时间消磨得很快,人也快乐。现在他总是很烦燥,总抱怨日子过得太慢。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转山,对着树木和鸟说话。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去找梅子,和她聊天,但走到门口,又退了回去。

这样过了一个月,小赵人瘦了许多。清早,老梅挑水时告诉小赵:“梅子订婚了,她请你中午过去吃饭。”

小赵先是吃惊,继而又感到欣慰。她有了寄托,就不会再痛苦。梅子见他来了,叫了声:“小赵哥。”梅子不愿长时间注视他,他也不敢正视她,两人目光一接触,立刻望别处。

小赵在男方来的那伙人中搜巡,看到一个穿着劣质西服打一根低档领带的长相平平的青年。他从服装上判断出这就是梅子未来的男人。小赵觉得小伙子还凑和,但当小伙子起身倒酒时,他发现这人竟然是个跛子。

小赵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掼,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惹得一屋子人都看他。小赵想不通,这么好的闺女却嫁给一个残疾人。他气呼呼地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待男方家的人走后,他到了梅子家。

“这门婚事是谁订的?”他问老梅,老核说是他,小赵更气恼怒问:“梅子本人同意吗?”

老梅没有回答,梅子说:“我同意。”

“可是他配不上你呀。”小赵痛心疾首。

梅子小声说:“我觉着合适。”

“你是怕嫁不出去吗?如果嫁不出去,我娶你。”小赵脱口说了这话,他自己和老梅俩口,梅子都怔住了,小赵跺跺脚,离开老梅家。

三个月的观察员生活即将要结束,小赵整理好各种资料,然后逗弄那几只柴狗。这些天,他靠与狗玩耍打发时光。

“小赵哥。”梅子的声音传过来。他对她笑了笑,曾经是那么的亲密,现在却变得很拘谨。他把梅子让进屋里,为她倒一杯水。

“我知道,你那天发火,是为了我好,我很感激你。”梅子说,“可是我是什么水平,我很清楚,我配不上你。”

“可是你找那么个对象,图什么?”

“我对象人蛮好的。”梅子说,“他家在平坝里,在村里开了个粮食加工厂,有钱。山里姑娘能嫁到平川,算是很不容易了。最起码,他家里有压水井,我不用天天挑水。”

其实小赵这几天也想通了,梅子家也就是那条件,只要男方人好,家里条件好,梅子愿意,也算是一件好事。他对梅子说:“你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一定要找我。”

梅子点点头,梅子下月初就要嫁走了,小赵也要离开这里。

小赵说:“梅子,你结婚时,我送你过门。”

8号观察站马上就要撤掉,小赵整理好各种资料,清点了器械。三天后,总站就派人来拉东西。小赵很感激老梅一家三人,在他孤寂的三个月中,给了他关怀、温暖。

明天,梅子就要嫁人了。梅子对象今天已带了几个人迎亲了,因为路途遥远,他们需要住一宿。小赵和总站联系了,要总站明早无论如何也要派一辆面包车过来。他要用汽车把梅子亲自送过去。

梅子带着对象来观察站拜望小赵。梅子对象把他叫了声哥。小赵对这后生说:“你要好好待梅子。”把自己省下来的五百元钱用红纸包了塞给他们。

山里人婚嫁,也是要摆酒席的。老梅杀了猪,请来山下的师父来做菜。山里酒席,是要吃三天的。老梅的亲戚、朋友都提前来了。小赵看到了马天瑞,他正和几个人打牌。

小赵叫来老梅:“你告诉姓马的,让他别打歪注意。”

“放心。”老梅一拍胸膛,“他这次是来喝我女儿喜酒的,我保证他不会犯事。”

“你要把他盯紧点。”小赵告诉老梅,他点点头。

在晚上十一点多种,小赵担心的事发生了。那时他已入睡,梅子嘭嘭的敲门。

我爹发现马天瑞和他带的两个人不见了,已经和我对象到林子里找了,他让我告诉你一声。”梅子气喘吁吁地说。

小赵这次没有犹豫,立刻打电话向总站和山下的林业派出所报告。然后他带着狗,拿着猎枪,赶赴现场。梅子也去了,拿着手电筒跑在前面为他带路。

老梅和女婿正和马天瑞一伙搏斗,因寡不敌众,被他们制住,绑了手脚,塞了嘴。马天瑞对老梅说:“老伙计,委屈你了。”

前面有狗叫声和脚步声,一道亮光射了过来。马天瑞一伙急忙躲在暗处。

亮光照在老梅身上,小赵和梅子解救了他们。小赵问:“马天瑞在哪儿?”

“就在附近。”老梅大喊:“马天瑞,你快出来吧。”

马天瑞朝天放了一枪,然后喊:“你们要再逼我,我可不客气了。”

几只柴狗朝说话处狂吠,一只狗冲过去咬住马天瑞的腿,他的同伙用猎枪近距离打死它。

“你们卧倒。”小赵火了,朝那边放了一枪,冲了过去。梅子没有卧倒,打着手电筒为他照亮。

那边马天瑞抚摸着伤口,对同伙说:“朝亮光处开枪,打死姓赵的那小子,三番两次坏我好事。”

老梅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喊:“梅子,把手电筒关了。”梅子这时透过亮光,看到两枝枪管,她喊着:“当心,小赵哥。”用身体把小赵撞倒。

马天瑞听到拿手电筒的是梅子时,急忙让同伙住手。但已经迟了。“嘭、嘭”两声,梅子轻轻喊了一声,手电筒掉落在地。

小赵抱起梅子,轻轻晃动,呼喊她的名字。梅子已说不出话,老梅和女婿呼喊着跑过来。老梅捡起手电筒照在梅子身上,她的胸口渗出了血。

梅子脸色苍白,留恋地望了夜空,最后目光定格到面前的小赵脸上,她对他努力地一笑。梅子就带着笑脸离去了。任凭小赵疯狂晃动,她也没有反应。

小赵把梅子交给老梅,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端起了猎枪。

“马天瑞,我要杀了你。”

小赵在山里疯狂地奔跑,在找寻,不断地盲目放枪。小赵奔跑了一晚上,最后精疲力尽,拄着猎枪愣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梅子。

马天瑞一伙往山下逃窜时,正好遇到了连夜上山的几个林业警察。因为他们神色可疑,被截住,并且带上了山。搞清他们杀了人后,他们被铐在观察站的铁窗上。

天亮后,老梅的亲朋好友们,附近的山民们听说梅子被害了,纷纷拥到观察站,他们手里都拿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他们都要拥进院子里,他们甚至掀翻了门板。

几个林业警察深知山民的性格,清楚一旦让他们进了院子,会是怎样的后果。他们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来。小赵先是在老梅家的院子里,梅子的尸体就停放在这里,两张长条板凳一张门板,身下垫着身上盖着各一床棉被。这里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的。小赵握着梅子的手。她的手已冰凉,僵硬。他听说马天瑞被关在观察站内,就松开梅子的手,沉默地离去。

他拔开挤在观察站门口的山民,对警察说:“让我进去,我是这里的观察员,是我报的警。”

一位稍年轻点的警察问:“你就是小赵?”

他点了点头,警察把他放进去。他盯着马天瑞一伙,马天瑞不敢望他。他望那几个警察,他们正拼命堵门。墙根处有根扁担,他不声不响拿过来,朝马天瑞走去。

“救命啊!”马天瑞喊了,小赵的扁担不停地落在他和同伙的身上,脸上。有警察过来夺他的扁担,山民们受到鼓舞,冲了进来,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家伙。

那位老林警拔出手枪,朝天连开两枪,震住了山民。他打了小赵一记耳光,“把他给老子铐起来。”年轻警察无奈地给小赵上了铐。

老林警对大伙说:“我也是看着梅子这丫头长大的,我也恨害死梅子的这几个东西。但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处置他们是要按法律程序办的。现在你们不要胡闹,谁胡闹我就铐谁。”

大家都面面相觑,老林警说:“们们先回吧,办梅子的丧事要紧。”几位年长的山民想通了,招呼大家回去,人们陆陆续续散去。

老林警长吁一口气,瞪瞪小赵,下令:“把铐子给他取了。”

小赵扑通跪在地上,耷拉着的脑袋猛然仰起,“梅子,我对不起你呀!”

梅子下葬那天,小赵头上缠了孝布,他亲自抬着她的棺木,亲自往她坟上添土。几只朱缳突然出现,在他们上空盘旋。

“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我?”他问专程赶来参加葬礼的老李。

老李说:“你别自责了,当地政府已经决定授予梅子烈士称号,民政局将抚恤老梅两口,并且安排梅子的两个哥哥就业,梅子九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可是梅子没了,活生生的人,现在没有了。”小赵接受不了现实。

老李也挺难受,他不愿再谈论梅子,他搀着小赵离开墓地。“走吧,接你的车在等你。”

“不”,小赵停住脚步,“我想陪着梅子。”

老李想了想,点点头,“好吧,过几天,我再来接你。”

山风阵阵,枝叶被刮出哗哗声。老李走了几步,现了理吹散了的头发,回首望去,小赵站在梅子墓前一动也不动。

“嘎嘎”树林里传出短而刺耳的鸟鸣声,落叶纷飞,梅子坟上的白幔也飘荡着,平添了许多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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