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孽

终于扛到周五,繁忙工作几乎压到我抬不起肩,此时略微可以卸下重担,下周再战吧,我随手将眼镜取下,搁在电脑桌前,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老张发来微信,“今晚有活动”。我懒洋洋地看一眼,却无丝毫兴趣,无怪新闻社里个个调侃我是吃斋的,我对任何娱乐项目都是索然寡味,我也诧异他们人到中年仍精力充沛,热情没有被生活所击倒,即使难得周末也绞尽脑汁去策划“节目”。

而我,我只想好好睡个懒觉,醒来以后跟女友开个视频,平日里忙于写稿,她晚上下班,我也在为灵感枯竭而焦虑,不能陪她好好聊天。不知道她这一周过得怎样,嚷嚷着减肥,脸庞是否又消瘦了些。

大约只有在勾勒我们幸福未来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的胸腔被注入了一股动力,我一直想要在这喧哗都市里给她一个家,接她过来,不再两地分离。目标尚远,我只能在眼下勤恳。

“快走啦”,老张已经来到我的身后,粗声粗气的催促打断我的联想。我慢悠悠地戴回眼镜,才从座位上起身。“去哪里?我有点累了。”

“年纪轻轻,怎么没有一点活力?”

“我的活力已经在工作中消耗殆尽,现在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

“别在我面前充劳模,我没有给你加薪的权利。”

“但你有放我下班的权利,老张,我真的累了。”

“我拒绝使用此项权利,既然你累,更应该随我去放松一下。”

两人唇枪舌剑了一会儿,我架不住老张的咄咄逼人,硬是被他拖出门口,截了一辆的士,直接奔向目的地。从车上下来,我抬头看到一块匾额——“聊斋”,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酒吧,却似古时谁家陋室,青砖为墙,有一方矮矮的房檐,木门两开,极小,只许两人经过,一扇屏风立前,隔绝视线。不知是否装修风格过于仿古,在这闹市里格格不入,一股森森的鬼气扑面而来,我竟然胆颤。

我一向听闻老张是欢场浪子,素来交往并不热络,本以为他不过邀我吃饭以慰寂寥,不曾想他张狂到引我来此,我有些气恼,转身欲走。但身形削瘦的我不敌老张魁梧,又被一把抓住,“都来到这里,你怎么还打退堂鼓。”

“老张,我家里尚有许多事务,实在不能奉陪,不如改日吧”,我尽量使语气温和,不令他感觉到我心中的不屑与不快。老张见我如此推托,反而显露愠色,“你这人,也太不识趣,同事诸多,我唯与你推心置腹,太辜负我了吧。”我笨嘴拙舌,又顾及彼此颜面,一下子就词穷,不知如何下台,正巧,又有一行来客,推推搡搡,直接将我二人拥入店中。我心里一横,且去吧,遂跟着老张一路往里。

绕过屏风,才知道此处别有洞天,酒池肉林,红男绿女,五色的灯光在头顶旋转,震耳的音乐几乎使我失聪,糜烂与狂欢的气息在萦绕,我却因不适应而有窒息感,仿佛目睹群魔乱舞。倒是老张,神情自若,一派悠然自得,扭动着他笨重的肚腩,如此不堪,我急得扶额。他这才注意到我的窘状,堆了一脸尴尬的笑,道,“我们去那边沙发坐坐吧。”我得到解脱,溜也似的向角落奔去。

才落座,便有侍应生过来,“先生,你需要什么?”老张将二郎腿翘起,才缓缓地说,“请给我一杯‘三生’”。

“我只要白开水”,我的声音里已经有掩不住的急躁。

没过一会儿,酒水就上了桌。老张怡然地晃着酒杯,我看到有三色液体在其中,却并不相融,一层一层一层,原来这谓之“三生”。老张见我目光灼灼,以为我发生兴趣,“你要不要试一试”,他将酒杯推到我的面前,我赶紧摆手拒绝,“客气客气……”他戏谑地勾了下嘴角,又把酒杯收回,淡淡地抿了一口。

这时候,有两位妙龄女郎朝我们走来,身上穿着极薄的纱裙,一红一绿,摇曳生姿,脸上扑了厚厚的粉,我顿觉反感,实在庸俗,忍不住别过了头,二女却不顾我脸色不悦,笑得越发娇俏了些,一下子勾得老张春心萌动,赶紧起身迎接,并用眼神示意我把位子让出。这副急色相,我在心里暗暗地唾了一口,但还是知趣为他留出余地。

我往旁边挪了挪,便摸到口袋里手机震动,我掏出解了锁,主屏幕是我和女友头挨在一起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脸颊露出小小的梨涡,青春灵动,而我则戴着黑框眼镜,油腻腻的头发贴在前额,表情略微傻气。这是我们最初确定关系时的第一张合照,这么多年了,我都舍不得换,在我最黯淡的岁月里,她这样不顾一切地照亮了我的人生,我始终对她都是珍爱感激。我点开了微信的图标,果然是她的消息,“今天有点想你。”我忽然觉得哽咽,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胸腔酸涩得发胀,定了定神,才淡淡地发了过去,“我也是”。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瞥老张,早已陷入温柔乡,与红女耳鬓厮磨,打得火热,只差未上演贴身肉搏,真是枉读圣贤书,仅仅“情欲”二字便已勘不破。

我忿忿离席,才刚抬脚,绿女欺身而上,将我压了回来,我踉跄地跌坐回沙发,她趁势挤入我怀中,将我的手搁在她的肩上。尽管浓浓的香水味道以及酒气掩盖,我还是闻到她散发出一股死尸般腐烂已久的气息,我作呕地用另一只手掩住鼻子。她则转脸逼近我的眼睛,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把我的手拨开,双唇渐渐贴近,我克制不住,用力一推,她轻飘飘地倒在另一旁的沙发上,头发散乱,再抬起时已是一双怨毒的目光,我定睛一看,那并不是一张人脸,厚厚的脂粉其实就是一张皮,而此时已经斑驳,即将露出那里面森森的白骨!这是什么地方,我震惊到瞠目结舌。再环视四周,所有的男客几乎都在搂着一具女尸,她们脸上的妆渐渐剥落,有的露出黑洞似的眼睛,有的几乎显现整个下巴的骨架。

老张呢?他为什么毫不知情,仍在欲海里翻腾?我的脑中不断闪过各种恐怖的想法,猛地醒悟过来,酒水!一定是里面有某种致幻的成分,但我不能不顾他的生死,我跌跌撞撞朝他走过去,一把拉开红女,她同样的不堪一击。此时的老张双眼迷离,如坠梦中。

我用力地掴了他一巴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嘶哑着喊“跟我走!”然后捉住他的手,他迷迷糊糊地跟着我,另一只手抓住腰间已经松开的皮带。我燃起斗志,保持清醒,告诉自己,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全身涌出力量,我一路地拨开那些已经痴缠在一处的男女,感觉自己就像在正在互相交尾的群虫中穿梭,糜烂,享乐,动情,这些词汇爆炸似的喷薄而出,但我又想到我的女友,想到她脸颊旁甜甜的梨涡。

如果人生只为在欲望中沉溺,那么纯洁美好有何可期?不,它们是那么地饱满充盈,填补着我空白的心灵。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盼望光明,竭尽全力地冲破重重障碍。待我们终于挤出包围,再回头的时刻,眼前哪里有什么酒吧,这分明是一处墓园!树木掩映,好似鬼影憧憧,浓绿色的磷火在空气中漂浮着,我吓得一身冷汗,而老张惊魂未定,瘫倒在地,那活儿也已疲软。

回来后我沉沉地睡了一觉,几乎以为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噩梦。当阳光落在我的脸上时,温暖真实,我百感交集,拿出手机,给女友发了个视频,她身上系着围裙,说自己正在做早餐。“有件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怎么了?”她满脸的不解。

“我想娶你,我曾经以为我必须拥有一切才能抱紧你,一直以来我努力工作,但我才发现,为了追逐其他,我快要来不及爱你。就现在,来到我的身边好吗?”

她在另一头久久不语,好一会儿,眼里泛出了泪水。

我知道了,她的答案。

半个月后,女友结束了自己的工作,拉着行李降落在我所在的城市,我们在机场紧紧地相拥。尽管此时我仍然穷困潦倒,没有房子,但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家。

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张,听说他去了一家寺庙,真正的寺庙,每日虔诵经咒,参透情欲,四大皆空,成了一名戒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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