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大与离开

我们往往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领悟自己正在长大或者已经长大这件事。我的这些瞬间全部与“离开”这件事有关。


第一次离开家是十八岁去北京上学的时候。

路途太远,行李太多,又担心我没出过远门心里忐忑,我爸坚持送我去北京,帮我安顿好再回家。他手上推着28寸的大箱子,双肩背着塞着被褥被单的大塑料袋,身上的衬衣西装被压出褶皱,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却不甚在意。

一路上他情绪比我高,不停讲他当年去上大学的场景——一个人提四个行李,两手各拎一个,背上背床被褥,脖子上还挂着个大包;上火车怕钱被人偷,钱分开藏,大头藏鞋垫下,被褥里、脖子上的大包里又各塞了点零钱路上用,一路上不敢睡觉,临到了被褥里的二十块还是被人偷了;云云。我看他说得高兴,便有意应和着他,心里却有陌生的复杂情绪。

我对未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却又有些彷徨,飞机落地时机轮重重的地砸在北京的地面上,我的心却惶惶然依然找不到落脚的点。

之后去学校、找宿舍都很顺利,我爸是个做事有规划有条理的人,出发前就将住的酒店、去学校的路线都做了功课,我只用舒舒服服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帮我打听清楚报道教室,分到哪个宿舍。领我们教务处的师姐中途看了我好几眼,我傻傻地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想起,那眼神里似乎是有鄙夷,是那种见识过一些成人世界的人对象牙塔里天真而愚蠢的人的那种鄙夷。我想我能理解那种鄙夷,但仍然羡慕当初那个理所当然享受全方位呵护的自己。

我爸第二天清晨的飞机回去,我同时要开始军训,必须从宿舍出发,因此那晚我和我爸就得分开了。傍晚他送我回宿舍,准备走之前又说,要不爸爸陪你在这附近找家店把晚饭吃了,你现在饭卡还没到手,等会儿一个人上哪儿吃去。我嗯了一下,没说什么。

在附近找了一家面馆,一路上我都很沉默。我爸又话唠地讲些自以为有趣事儿,在有些安静的面馆显得特别突兀。我情绪不佳,心里不知哪儿来一阵烦躁,说,就不能小声点说话吗。话还没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爸愣了一下,心里也有点气,我让你丢人了?两边都沉默着,我心里像是有个火炉,有水汽被蒸腾着往眼睛上涌。吃完了我说,我陪你去酒店取行李。父亲看我一眼,我对视着他没动。

于是又两厢沉默地到了酒店,我爸进厕所洗脸,出来看到我坐床上掉眼泪,一下子慌了,问我怎么了。我说,爸爸,我怕。然后又哽咽着说不出话。他就过来攥着我的手,一边给我抹眼泪。我最难受的劲儿过了,平复了一下,又说,爸爸,对不起,我情绪不好。我没说为什么道歉,但他轻易地理解了。等我哭累了,他说,这是必经的过程,爸爸相信你会坚强起来。我没能送他去机场,他从酒店又打车送我回了宿舍。我觉得好笑,说好了我送你,结果就是白绕了一圈。我爸笑笑,我送你比你送我心里舒服。

一直到我躺在了宿舍的床上,情绪平和地看着上铺的床板,那种四处乱窜寻找缺口的惶然已经消失。我想,可能是因为所有的不安、不舍都被人全部地理解了并包容了。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我所要面对的生活将不再无条件地接受的我的脆弱和任性。就像我爸说的,我会坚强起来的。


之后,离别成为了越来越频繁而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去英国留学,一个人提着四个行李,我爸送我去机场,笑着说,嘿,你这就跟我当年去上大学一样。我也笑了。开着玩笑,等到我过了安检,往登机口,走,从安检口的缝隙中看到我爸还在往我这个方向张望,眼眶突然一热,我使劲攥紧了手,忍住了,然后不再回头。

一个星期前,我从家里启程来上海工作,那个28寸的大箱子已经退休,我索性就只带了一小箱子衣物和一个大挎包来装电脑这些必备品。送我去动车站的路上,我爸一直唠叨,你就带那么点儿怎么能行,电饭煲都没带,怎么吃饭啊,云云。我说上那儿看完房子就可以住进去,住进去就可以网购,一天就到。我爸一脸不相信,却也无可奈何,看着我上了动车。我坐靠窗的位置,看到他还在看我,我用力挥了挥手,又用力笑了笑

这次我没哭,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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