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江湖(一)

        营州地处偏北,十月里早已瑞雪纷飞。          城南三十五里的灶王庙外,驻扎着安禄山麾下的五万兵马,对中原各地虎视眈眈。骏马嘶鸣,剑戟铿铿,一队队哨兵正里外各处例行巡视。忽然,辕门深处飞进一人一骑,高举令旗,口中不住喊道“让开”,直至大帐木阶下,方才翻身下马。那人手脚匆忙,神色慌张,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奔进帐中。

        只见帐内二人正仰头对着大唐要塞图指指点点,高大肥胖者正是安禄山,另一个尖嘴大耳的却是史思明。安禄山听得有人入帐,转身回头来望,眼前突然一亮,面露惊喜之色,道:“我儿庆宗此行中原还可顺当?”令兵道:“回禀大人,世子现下率众密往江南,江北诸地的行程已绘成图本。”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函。

        安禄山拆开信函,从里面取出一块叠放整齐的绢帛,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暗语。安禄山手持绢帛沉思良久,双眉逐渐紧绷,挥手示意令兵退下,深叹一口气,低落道:“中原的那些个武林中人大多不知羞耻,爱以侠义自居,个个儿看似有情有义不为钱财折腰,其实背地里都是些虚仁假义的蟑螂臭虫,庆宗碰壁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史思明接过绢帛,略看片刻,缓缓道:“玄宗老儿的二十万兵马都是些游兵散将,不足为虑。可......”顿一顿,道:“可中原人多地广,武林好手遍布南北,如果不肯为我驱使差遣,那于我们来说可谓是荆棘丛生、遍地陷阱。大军到处必定节节受阻,那时再想全身而退可就痴人说梦了。”

        安禄山背手盯着大唐要塞图,怒道:“不错。单单一个少林寺就有数千秃头,偏门旁系更是错综复杂,武林地位非比一般,如若振臂一呼,恒山、武当定会随之而起,挡我大军去路。到那个时候,我等势必腹背受敌,既不能进守河南以谋天下,又不可退据幽州安身立命,恐怕留给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哎......武林不定,我等大业何谈容易?”转身凝望史思明,一脸愁容道:“思明,咱俩共事年岁不浅,你素来才思敏捷,对此有何良策?”

        史思明信步徘徊,踌躇许久,答道:“既然不肯为我所用,那就......”横手于胸前狠狠一抹,道:“那就杀个干净。”安禄山如遭电击,忙道:“少林建寺已历几百年,于中原一带影响甚广,大举刀兵实是荒唐;倘若派人刺杀,世间又有谁能解得了少林至善方丈的般若金刚掌?恐怕连枯灯阁的四位莲花长老都奈何不了。”

        史思明摇头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安禄山深知史思明向来深谋远虑,妙计横生,追问道:“思明莫不是已有什么妙计高招,快快说来。”史思明出帐斥退周遭兵士,复回帐内,低声道:“江南.......到那时,中原各地必定烽烟四起、无暇自顾,我们便可趁机西连突厥,一起发兵幽并,必可一战夺河北。”

        安禄山听罢连称妙计,道:“思明,此间关系到你我二人的身家性命,不可轻易转托他人,这件事还得劳烦你亲自前往江南走一趟,汇合庆宗一齐周旋,为难之处身边也好有个人可以商议。”史思明道:“恩。事不宜迟,我便即刻动身。”安禄山忙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再走不迟。你我兄弟二人多时不曾畅怀对饮,来,坐。”依着木凳坐下,指着太师椅道:“今夜来个一醉方休,就像多年以前当捉生将时那般,如何?”史思明哈哈一笑,道:“好哇!”二人推心置腹,只听帐内不时传出杯盏撞击之声。

        恒山之巅,皓月璀璨,繁星争辉。白念崖上乱石堆叠,杂树伫立,凌乱迷眼却不失雅致别趣。歪脖子树下,一名利落少年“哗哗哗”正自挥剑起舞,时快时慢,时起时落,转身衣带如花落,平出身形似秀烟。不过,那少年剑招略显青涩呆滞,且力道不大均匀,一招重,一招轻。

        只听得“当啷”一声,宝剑着地,那少年双手撑着歪脖子树,低头凝视着大地,神色沉重,一对剑眉下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炯炯有神。忽然抖了一个激灵,少年昂首使出快拳连击树干,“哇”哭了出来,喊道:“我是个笨蛋,我是个笨蛋,我是个笨蛋。”正值少年低落哭泣之际,背后“嗖”得一声,仿似有暗器袭来,急忙提剑回身格挡,岂料那物正冲胸口膻中穴飞来。膻中穴是连贯人体全身经脉的重要穴位,也是习武之人所讲究的“任脉”上极为敏感的一个穴位,有活血运气的功效,因而此穴道是习武之人最忌讳的,两人之间要没有弥天大恨,则不会轻易下死手去点对方膻中穴。只见那物已至身前寸许,忽同时听得两声“啊”,都显诧异之极,一个自然是由那少年发出,另一个是来自一块大青石后,却是一个甚为熟悉的女子声音。少年顿时乱了方寸,也不及细想,剑刃一斜,“喀拉”一声恰好劈中那物,原来是一块碎石。那女子赶紧从青石上跳下,飞身凑到少年身旁,难为情道:“师弟,我不是故意的。刚才看你哭得悲伤,原本只想开个玩笑,差点儿.....差点儿弄巧成拙。让我看看,伤着没有?”话未说完,目光已仔细打量了那少年两遭。

        那少年惊魂未定,连喘粗气,神色十分难堪,道:“师姐,原来是你,我道是安庆宗那胡人小子不甘心,去而复返、来杀人灭口。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以为这就归天了。”那少女嘻嘻一笑,含羞柔声道:“赵灵师弟,是师姐错啦,给你道歉,你想要什么补偿?”赵灵道:“没关系的。平日里师姐对我是最好不过的,赵灵不要师姐什么补偿,只是......”面露难堪,话至嘴边却扭捏说不出口。那女子急不可耐、笑若桃花道:“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呀,跟个大姑娘似的。”赵灵道:“师姐你藏在石头后面多久啦,那...刚才我说的那些傻话是不是都被你尽数听去了呀?”那女子口直心快却又装傻充愣,道:“听到你说什么鸟蛋呀,笨蛋啊,但又没听清楚你在说谁。”捂嘴哈哈一笑。赵灵心想:“遭啦。定是给刘若溪师姐听去了,明儿个又该取笑我了。”道:“好师姐,你对赵灵最好了,求你千万别对师哥他们说,要不然他们又该笑我是笨蛋了。”刘若溪咯咯笑道:“好哇,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定不说。”赵灵插口道:“答应什么呀?天上的星星我可没法儿摘下来。”刘若溪翻个白眼,瞬间又微笑道:“谁要你摘星星呀。明天开始,你陪我一块练剑,到时候鼻青脸肿,你可不许哭。”赵灵道:“得师父同意才行的,再说平时里不都是大师兄陪你练剑么?我武功这么差劲,师兄们都笑欢我,说我是笨蛋呢。”刘若溪急道:“谁说你是笨蛋了,明儿个我找他评理去。嘿嘿,我已经跟爹爹说过了,明天开始就由你来陪我练剑。”赵灵垂头丧气,摇头道:“啊?师父不会同意的。”刘若溪道:“我爹爹可欢喜啦,教我多加指点你,还说你是块练武的坯子,只是习武时间短,剑招尚未融会贯通罢了。”赵灵听见师父夸赞,瞬间精神百倍,道:“师父当真是这么说的么?”刘若溪不住的点头。

        二人说话之间,忽然山腰传来个声音:“山上是若溪跟灵儿吗?”刘若溪听出说话的正是爹爹,欢喜道:“爹爹,孩儿正跟赵灵师弟对剑呢。”那人身着青衣白袍,走近二人跟前,轻言轻语道:“夜已深沉,明儿个再练不迟,往后白念崖就是你二人练剑的专用之地,不会再有旁人打扰。”赵灵喜道:“多谢师父厚爱。”那人温言温语道:“溪儿,你先下山去罢,我陪灵儿对练几招,免得今后你这个做师姐的欺负他。”刘若溪会意道:“好罢。”转头对赵灵抛个眼色,道:“小师弟,你可要认真学呦,往后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转身便自下山去了。

        北岳恒山自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接受历朝皇帝的供奉祭祀,至北魏末期才初具规模,其后慢慢衍生出了佛、道、儒三派,唐玄宗时期已至鼎盛繁华。而恒山道教自玉阳真人创派以来,风风雨雨已有二百五十余年,经十一位观主励精图治,才传至如今刘天舟之手。

        刘天舟道:“灵儿,坐。”撩起长袍,于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道:“灵儿,你上恒山有大半年了罢?”赵灵道:“恩,是,师父。弟子过于愚笨,都大半年了还没将师父传授的七七剑法学会。”惭愧难当,低头不语。刘天舟呵呵一笑,侧脸看着赵灵道:“灵儿,是不是你师兄他们取笑你了?”赵灵虽笨,却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昂首摇头道:“不是的,师父。师兄他们对我很好的,大师兄还指点我出招、变招来着。”

        刘天舟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另换话头道:“灵儿,你觉得安庆宗此人如何?”赵灵语气凛然道:“他是大坏蛋啊,师父。”刘天舟略显思索,轻轻恩了一声,反问道:“他既是远道而来给我们送金银财宝,为何却是大坏蛋呢?”赵灵道:“您常常教导我们‘无功不受禄’,安庆宗既是远道而来,我们恒山又没有什么功劳与他,想来定是没安好心罢。至于其他的,弟子愚笨,实在是想不通。”刘天舟面露笑容,极是满意,深呼一口气道:“很好。你既能如此想问题,说明灵儿非但不笨,却是极为聪明的。”赵灵听到师父夸奖,心想:“定是师父在安慰开导罢了。”不过还是很受用,喜道:“多谢师父夸赞。”

刘天舟起身背手,悠悠踱步,道:“灵儿,我们习武之人虽躲在这清幽之地远离皇室宗庙,但心中却应时刻挂怀着一个‘国’字。即使不能效仿开国功臣罗成将军战死沙场,但也决不可做隋末宇文家族卖国求荣。”赵灵眼神十分坚定,连连点头。刘天舟道:“你虽资质平庸,但前时见你对安庆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知你却是一个黑白分明、侠义热血的好男儿,他日定可为国效力,为师心里由衷感到欣慰。现下,我传授你几招练习内功的心法,对你剑法会大有裨益。”赵灵听得师父说中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本就感动不已,又见要亲传自己内功心法,更是痛哭流涕。

        刘天舟道:“凡练剑者,必先懂得如何吐纳、如何运气,以气驭剑,方尽其秒。”又于石头坐下,道:“跟师父一起练。”当下两人盘腿对坐。刘天舟双手平铺自腿部缓慢提至胸前,道:“慢慢吸气,沉入丹田,真气暂住片刻,再途径石门穴回至胸中,最后缓缓吐出。感觉如何?”赵灵照着做了两个吐纳,真气于体内相互激荡,周身瞬间如沐温泉,欢喜道:“师父,弟子感觉身体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刘天舟微笑点点头,道:“灵儿,你试着将石门穴变为章门穴再做一次吐纳。”赵灵深吸一口气,真气正待由章门穴回经胸部时,忽感全身不自在,只觉岔气一般,咳嗽不止。刘天舟却哈哈大笑,道:“像是要气闭身绝,对不对?”赵灵捂着胸口,用力止住咳嗽,道:“正是此般感觉,师父,这是为何?”刘天舟用手在身前画个圆,伸手指天道:“人之经脉就好比着天上星辰,有顺逆之分。经石门穴一线吐出乃是顺转,章门却是逆行,弃顺而走逆,焉能行得通?记住了没有?”赵灵如获至宝,连忙跪拜,口中不住说道:“多谢师父。”刘天舟道:“灵儿,时候不早了,你我下山去罢,打明儿个起跟着溪儿好好练习七七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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