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涂画画是儿童的天性。儿时的我自是如此。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学、打架、就是画画或看画。
得益于父母的职务,我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国内的各种报纸、杂志。图画比文字更对儿童有吸引力。我最爱看的是《人民画报》和《美术》。前者使我视野更开阔,后者令我迷恋画画。从《美术》中,我看到吴道子千年前画的佛像,看到齐白石画的花鸟虫鱼,看到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看到了古今中外的美。我,深深地浸淫在这千古之美中......
图画课上,老师教画只杯子或是给印好的线条动植物涂上颜色。我觉得这些太简单,没啥意思,三下五除二就交差了。而后,拿本连环画(小人书)专心专意地描绘上边的人物。那时的小学生,远没有现在这样重的负担。所有的作业,在学校就全做完了。放学回家,父母没下班,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的是自由和时间。我经常临摹《美术》上的画。天长日久,居然能把齐白石的鱼虾,画得似模似样。我还反复捉摸“丈山、尺树、寸马、分人”的古训,使自己的画符合比例。我的画,无论自创还是临摹,小伙伴们都叫好,老师也常夸奖。父母从来都不鼓励我画画,但最初也没干预。只要成绩好,不调皮,不闯祸,就阿弥托福。画画嘛,不过是“小娃娃的耍儿子”,根本没当回事。他们哪里想得到五十多年以后,还在幼儿园的重孙,要每月花近千元去上美术班。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的乐山,文艺气氛很浓。春秋之际,都有书画展览。参展的作品全都出自本地书画家之手,展示出一方一水的风土人情,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我是每展必去,流连忘返。人太小,站远看不清,站近得仰视,一两个小时看下来,颈酸眼花,很累,心里却非常愉快。正是在展览中,见到周云鹤的画,记住这个名字,却不知他的模样。1956年春,我就读的白塔街小学迁至府街,改名为府街小学。我也升至高小。一天上图画课,只见一位二三十岁的年青人走上讲台说:“我叫周云鹤,是你们的图画老师。”周云鹤!我惊喜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有如今天的年青人见到周杰伦来教唱歌一样,激动得要疯!
很快,周师就注意到我这个图画迷。他认为孺子可教,经常给我“开小灶”。我很得意地把临摹齐白石的画给他看。周师一张一张地看得很认真。而后说,你这样小的年龄,能画到这么像,算是不错了。不过,临摹得再好,都是人家的画。你要自己画,要写生,只有这样,才有出息。周师的一番话对我无疑是拨云见天。从此,我极少临摹,专意自画。几个月后,大有长进。
一个星期天。我用了一整天画了一幅水彩的凌云大佛。自己越看越得意,在画上写下个笔名:海魂。第二天上学,迫不及待地拿给周师看。他看了看,笑了,说:“快上课了,来不及讲,你星期天下午到我屋里来,慢慢摆。”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我吃完午饭,就带着画溜出家门。周师所谓的“屋”,在学校后操场边上的教员宿舍。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动静。心想定是自己来得太早,老师可能还在睡午觉,于是就在附近东溜西走。
时过响午,骄阳似火。操场上没有一棵树,没一丝阴凉。我就像游走在烤炉边上,还没走上半圈,浑身大汗淋淋。耐不住热,又回到周师门口,靠着门板坐下,望着眼前白光亮亮空空荡荡的操场发呆。不一会儿,眼皮打架,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感到一只手轻拍肩头,顿时惊醒。“哎呀!你这个娃娃,咋个在门口睡着啰!”周师一手将我拉起。“刚刚和朋友在茶馆坐了一阵子,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周师边说边将我领进屋里。
这真是一间陋室。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靠窗立着一个画架,上面是一张人像素描,好像还没画完。桌上有一块白瓷调色盘,涂满五颜六色的颜料,旁边散放着十来管油彩和水彩。一个白色搪瓷口盅,插满各式各样的笔。一只装了大半瓶水的广口玻璃瓶。床对面的墙边靠着用木板条钉的架子,上上下下堆满纸卷和杂物。墙上贴满画,有周师画的也有印刷的,记不清是什么画了。周师要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边。我双手将自己画的凌云大佛递给他。周师接过来,将画摊在桌上,对着我讲开了:画得还像,比例也差不多,色彩也还可以。但是,没立体感。毛病出在你没有掌握透视,没有把握光影变化。你过去临摹的绝大部分都是国画。而国画讲究神似,没有透视观念。学画要先西后中。先学西洋的技法,再转到中国的神韵,徐悲鸿他们这些大师都是走的这个路子。周师的话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什么“神似”、“神韵”根本不晓得是啥子意思。周师显然看出我的困惑。他说,你呀,坚持写生,把素描基础打好。唱戏要吊嗓子,画画要练素描。他说着,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口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画。他拿起一卷递给我。“你看看,这是我早些年的速写。”我贪婪地一张一张翻来覆去地看,全是乐山街头巷尾的景致,时间从四几年到五几年。我仿佛在看时光倒流的西洋镜,完全迷住了。那时,我只有十一二岁,何曾想得到,五十五年后,白发苍苍的我,竟然能从网上再次目睹这些历史画卷!
上中学后,我学到一个典故:程门立雪。我将这个典故篡改为:周门立日,铭记那个终生难忘的下午。可惜这“立日”没有结果。我对画画的痴迷,导致了别的功课成绩下降,最终激起父亲强烈的干预。在父亲的眼里,画画不过是江湖行当,怎能与数理化相比?盛怒之下,一巴掌打碎了我的丹青梦。从此,日后的中国,少了个画家,多了个工程师。
世界上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可以说是必然的因果,也可以说是偶然的巧合。就在我刚打完上一段文字时,手机响了。一看竟是宋道君来电。他十分兴奋地说,周老就在我旁边,他要和你讲话。
随即,耳边响起亲切的话音:“我是周云鹤。”
这是地道的乡音,这是恩师的声音。这声音穿越了三千多公里,这声音跨越了半个多世纪,这是一位八十五岁的老人从心里发出的呼唤—呼唤他的学生。
我的心跳骤然加剧,我的手抖个不停,此时此刻的心情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千言万语直堵喉头,不知先说哪一句。我用尽浑身力气喊出一声:“老师,您好!”
瞬时,一片静默。师生都激动无语。
我取下眼镜,掏出手帕,拭了拭润透的双眼。尔后,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述说当年的情景,述说那个刻骨铭心的下午......
周师说,一辈子画画、教书。学校一所又一所,学生一批又一批,太多了,实在记不清。他说出几个学生的名字,都是当今著名画家。他说他们称他为“启蒙之师”。
我说:“您也是我的启蒙之师。可惜,我没走艺术这条路,搞的是技术。”
周师说:“艺术、技术都是相通的。不管干什么,只要对国家有贡献,对人民有益,就好。”
我一再祝福周师健康长寿。
周师说:“我要寄幅画给你,留个念想。盼你回来,师生重逢。”
我,情不自禁,泪水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