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 后 的 纪 念

最 后 的 纪 念

作者:  xuss


        父亲六十八岁, 正是我师范毕业后回乡工作的第二年初冬,他就离我而去了.                       

    虽然我近在咫尺, 却未能送终, 这在我是终生抱恨而又无法补救的事. 那时我想   

    写篇文章纪念他, 但是不能, 而且不敢. 所谓不能者,那是自己总觉前途渺茫,辜

    负了父亲生前的愿望, 父亲又是不肯听空话的, 不写倒觉心情舒坦些; 所谓不敢

    者, 那是个不讲亲情的年代, 自己处境不佳, 怕因此惹出许多麻烦来.

        父亲一生劳累. 奔忙, 那时家里穷得不能再穷, 兄弟分家摊给他二百块银元

    的债务象一块巨大. 沉重的磐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作为一个老实. 憨厚的穷家

    来说, 要从这磐石中挣脱出来, 只能靠他的力, 他的勤劳和他的智慧. 他租种了

    十亩土地, 农忙便在土地上流汗, 秋后将收成的一半交了地租, 另一半顶了部分

    债务, 过日子只能靠他另打碎敲去挣. 所以即使在农忙, 他也得早早上山, 先砍

    一担柴, 卖了买米, 交给母亲去煮粥熬汤, 然后下地. 母亲说, 很多时候锅里的

    水沸了又沸, 总不见父亲回来, 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自己的眼泪也同沸水一样

    滚滚地淌. 为了偿还债务, 为了养家活口, 父亲什么都干, 一年三百六十天莫得

    一日空闲过. 母亲说, 父亲熬得一手好饼, 制得一手好糕点. 每年春节.中秋.冬

    至三个大时节, 糕饼店老板便早早请了他;父亲做的寿棺也比别人的容易出手,不

    只牢实, 出相也招人喜欢. 每到农闲, 他便上山扎扎实实赚下一笔钱来. 夜里也

    不肯放过, 不论刮风下雨, 冰封彐飘, 他挑着馄饨担子, 大街小巷里转, 把点点

    滴滴的的钱积攒下来用之于偿还债务. 他说:"一块巨石,我们无力把它翻过身来,

    但是可以点点滴滴地敲, 还是能把它搬走的." 他就靠了这毅力, 这耐心,在我出

    生头一年, 他终于从磐石下挣脱出来, 那时他已界入不惑之年了.

        父亲好学, 充满自信, 觉得别人会的, 自已也能学会.他真的学了一身本事,

    乡人称他是"田里一把手, 世间百事通". 他排行第四,大家都叫他"难不倒老四".

    他能干, 吃得苦, 为人又热情. 忠厚, 乡邻有什么凶吉患难都来请他帮忙. 迎亲

    嫁女他敲得一手好鼓板; 丧葬祭奠, 他是一个好礼生. 每年庙会演戏,他演的"土

    地公卖字". "伍子胥过关". "徐策跑城", 真是喝彩不断,人人叫绝; 有钱人家办

    丧事摆阔, 请他制作看盘, 面粉经他一摆弄, 便变成了鸡鹅鸭鸟. 猪马牛羊. 犬

    猴人佛, 无不栩栩如生. 他能写会算, 知天文地理, 乡里用得着的, 他几乎无所

    不能. 我小时觉得奇怪, 问他为什麽懂得那麽多, 投了那些师, 他说:"天下人都

    是师, 只要你认真看, 认真听, 留心记, 敢于想, 敢于问, 敢动手试验, 敢做有

    心人,别人投师不能学到的你却学到了." 父亲读书不多, 仅上过两年私塾, 到老

    来他还能把<<论语>>.<<孟子>>.<<诗经>>的一些篇章背个只字不漏. 我四岁的时

    候, 他教我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 他几乎可以不看书本. 他教

    导我: "读书全靠用心, 经常习研, 面上看你闲着, 心里却要忙着." 这或许就是

    父亲治学的根本诀窍了.

        母亲说父亲不知道忧愁. 父亲说: "人非草木, 哪能不知忧愁. 天灾人祸,不

    测风云, 愁也无益. 忧愁乱志, 眼泪伤心,人最难得的是能从忧愁中解脱出来.人

    一生不忧愁. 不流泪是做不到的, 但不能埋在忧伤里, 重要的是要想到明天的日

    子该怎么过." 沉重的债务, 艰难的生活, 父亲莫叹息过一声; 三十年代初,瘟疫

    在九天中夺去了六个儿女的生命, 父亲莫淌过一滴泪. 母亲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

    父亲是铁石心肠, 然而有邻舍亲见父亲在掩埋幼小生命的时候, 悲痛欲绝, 一次

    次晕倒在山上, 只是不肯把悲恸. 眼泪让给别人看罢了. 在我四岁的时候, 出生

    才六个月的弟弟死了,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父亲说: "不要在孩子(指我) 面前悲

    啼, 这会把孩子的心绪搅坏的." 自我懂事起, 我没见父亲悲伤过,父亲的脸永远

    那么平静, 没有愁, 也没有笑. 有时喉他从外面回来, 独个儿坐在床前, 手击着

    拍, "伍陆工尺上"的唱起来, 似乎很高兴, 到后来我才发现, 这是他最忧伤的时

    候, 只是他懂得如何调节心境, 如何排解苦恼罢了. 世上有"以歌当哭"的事, 可

    是有几个人能理解呢? 痛苦而不消沉, 悲哀而不颓废, 这就是父亲的性格, 他的

    眼睛永远是往前看的.

        父亲乐善好施, 同情疾苦, 肯为别人着想. 家里虽不宽裕,可是亲友有困难,

    父亲总是倾囊相助. 父亲常对母亲说: "哪个管保莫个山高水低的时候, 有时候,

    一把米, 一文钱, 或许就能救人一条命. "乞丐来了, 父亲宁可自己少吃一碗饭,

    少下一把米, 也不肯让他们空过了. 有一年母亲四十岁生日, 亲友都来庆贺, 她

    的侄子量了二升板栗来作贺礼, 母亲有些不高兴, 父亲说:"礼不在轻重, 人家两

    升板栗可能比别人三块五块银元还尽了心." 又说, "有些东西是可以用金钱掂量

    贵贱的, 可是情义的厚薄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上学那年,正值哥哥在这所小

    学实习, 而且做我的班主任. 一次轮流到乡长的儿子值日扫地,乡长的儿子不肯,

    哥哥便编派我来替代. 那时我也傲气, 觉得受了倔, 正反不依, 说:"昨天我才扫

    过, 怎么又来编派我?" 哥哥恼了, 罚我下诡; 我下诡了,但半天不肯起来. 父亲

    知道后很生气, 狠狠批评了哥哥,说: "这件事这样处理不公平. 乡长是老虎, 他

    儿子也是老虎? 宠惯了坏的, 欺侮了弱的, 这叫人怎么看呢? 叫学生做什么样的

    人呢?" 事后他对母亲谈起这件事, 觉得自己对孩子的责备也过头了些, 叹息说:

    "这在老大(指大孩子)也无可奈何. 世间许多霸道, 许多横逆, 许多不平,我们除

    了恨在心里, 又能怎样呢? 只是不该罚弟弟的跪." 土改那年分财物. 分田地,农

    会分给我家一床新棉絮, 父亲怎么也不要, 说: "分了田地就算给了根本了.眼下

    冬寒, 许多人床上还单簿, 分给比我更需要的人也算救了燃眉之急, 这比分给我

    更叫我高兴."

        我是九岁那年上学的, 我一面读书, 一面跟着父亲学农活, 到小学毕业, 田                                                               

    里的活我差不多全拿得起. 毕业后我决计跟着父亲种田, 母亲同意, 因为那时父   

    亲已经年过六十, 家里需要一个人来帮撑, 可是父亲坚决反对, 说:"我砸锅卖铁

    也要供孩子读书, 孩子前程要紧, 我们怎能碍了他? 黄金没有乌金贵啊, 大的读

    了书, 怎能亏了小的呢?" 哥哥支持父亲的意见. 于是我考进初中,到百里以外一

    个陌生的县城读书去了. 临别那天晚上, 由于我舍不得家, 母亲舍不得我, 母子

    俩抱头痛哭了. 父亲责备母亲: "孩子上学求前程, 好好的事, 哭什么呢?鼓励几

    句才好." 又对我说: "男儿志在四方,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 要做一个顶天立

    地的男子汉." 鸡叫头遍, 母亲远房一个亲戚来给我挑行李, 父亲送出五里地,临

    别时对我说: "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知道你懂得该如何管束自己.家里的事

    你不必挂念, 你好了, 家里什么都会好的." 头一学期中途, 父亲跋山涉水,百里

    遥遥赶去看我了, 见我就说: "我见过你班主任了, 你班主任说你一切很好,这我

    就放心了. 不过山外有山, 天外有天, 要不断进取, 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才好."我

    看见父亲舒心的笑了. 在我眼中, 父亲这样舒心还是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

    初中毕业了, 学校要保送我进地区重点高中, 我知道父亲是粜了口粮. 东挪西借

    供我上学的, 我不能再让父母扎紧腰带过日子了,决定学师范. 父亲没有反对.母

    亲说:"也只能这样了, 你父亲原打算供你读高中, 上大学, 野心大着呢, 可是眼

    下家里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父亲经常患咳嗽, 一下水就要躺床, 不能下地

    了. 给社里放两头牛还挣不回口粮钱, 即使我俩不吃不喝又有什么用呢? 你哥那                                                                   

    头也没什么指望, 他寄回的钱还不够他放在家里的几个孩子的吃用呢. 一九五七

    年冬,就是我上师范的第二年冬天, 哥哥划上了右派, 又因牵连一些历史问题,不

    久便送去劳改. 父亲获知这一消息, 经受不住, 躺倒了. 那时我也吃紧, 挨批挨

    斗, 行动失去了自由, 不能回家看他. 运动过后, 那已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 我

    回到 家里, 看见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风雨中放牧. 他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按着

    胸口涨红着脸频频地咳, 我的心都凉了. 我当即找到生产队长, 队长同意另派人

    喂养牲口, 答应赊欠口粮的事报经队委讨论.上级批准. 后面知道,父亲死活不肯

    这样做, 说自己总不能让未出社会的孩子就背上一身的债. 父亲是一棵根坚骨硬

    的树,即使身处悬崖, 电闪雷劈, 枝枯叶焦, 也是不肯轻易倒下去的.

        父亲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工作以后, 头一件头疼的事是父亲不肯接

    受治疗, 不肯吃药. 我常把医生接到家里来,他总说: "我挺得住, 不要把钱花在                                                                   

    这上面. 几个侄子女在家, 一家五.六口的开支就够难为你了, 以后你还要结婚,

    生儿育女, 平时积攒点钱, 急时才不会束手无策. " 他很记挂大孩子, 常常发出

    "不知他近来怎么样了" 的叨念. 我每次探望哥哥回来总编些故事来让他宽心,在

    这样的时候, 他往往会看我半天, 说: "那就好, 那就好......"  有一次母亲告

    诉我:  "你父亲怕是患痨了, 想肉想得要命, 你就设法给弄点吧, 哪怕三二两也

    好. 我知道父亲历来喜欢吃肉, 可是在那物资奇缺.过年也难闻到肉味的年代,哪

    去弄肉? 我方方面面打听, 方方面面请人帮忙, 几个月后, 待我从几十里路外化

    高价买到两斤猪肉时, 父亲因肺气肿急剧恶化, 救治无效, 寿终正寝了. 我只好

    将肉摆在父亲棺头, 让他享用, 满足他生前的愿望了.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没有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 不具丰功, 也无伟

    绩, 然而他不乏希望, 不乏智慧,不乏做人的许多优秀品质, 他用他的勤劳,他的

    坚强, 走完了人生的道路; 他用他的慈爱, 他的行为, 教育了他的孩子如何去做

    人, 如何去处世, 如何去看待困难, 如何去生活. 父亲从小失去父亲, 他象是掉

    落在石缝中的一粒种子, 以它顽强的生名力, 扎下了根, 抽出了芽,长成了高树.

    风雨雷电冰彐, 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那么无力.

        在我眼里, 父亲是伟大的!

        父亲生于光绪甲午年六月初三, 终于庚子年十一月十三. 转眼就到他一百零

    四岁诞辰了. 我也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 写篇文章来纪念父亲, 是我的宿愿, 说

    不定也是我最后的纪念了.

        愿父亲地下安息!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九日于北京枣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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