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
沈则灵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机锁屏墙纸上的这句话，又按了一下锁屏键，重又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秋已深，她忍不住抱紧交叉的手臂，一首说不出名字的老歌随风飘来，道路两旁的两排银杏树幻化成记忆中的那一幅水彩画……
1
“灵灵，妈妈去B州上班了，你在家里乖乖的！”沈则灵的妈妈左手拖着行李，右手把双肩包的一条带子跨上肩头，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还在上四年级的沈则灵。
外面送妈妈去车站的私家车已经按了好几次喇叭。
“妈妈你带我走，妈妈你带我走！”沈则灵追出门来，一边哭喊着朝私家车跑过去。
“记得要去学画画，一定要记得！妈妈会给你爸爸寄钱的！”沈则灵的妈妈一狠心，打开车门钻进去，快速关上车门。
车快速往前移动，沈则灵在后面一边追一边伸出手想去够那辆载着妈妈的私家车。
“妈妈我也要去，妈妈，妈妈！”车越开越远，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只能看见她的手挥得越来越快。
车变得越来越小，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沈则灵的哭声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阵阵啜泣。
沈则灵转身的时候，看到奶奶手里抱着弟弟，脸上一脸厌恶的神情。
时间流逝，转眼间，妈妈离开已经半年了。有一天她经过爸爸房间的时候，听到爸爸又在死皮赖脸和妈妈要钱了。
“又到了灵灵的绘画兴趣班交钱的时候了，两千块，记得打到我卡里来，不打来灵灵就不要去学什么画画了。”
电话那头说什么，沈则灵无从知晓，她猜妈妈会长叹一声，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了，尽管妈妈已经离开了半年，但妈妈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刻在沈则灵的脑海里。每个想念妈妈的夜晚，她总是把那些有妈妈的瞬间像牛反刍那样，翻过来倒过去，一遍遍重复，直到自己迷迷糊糊进入梦境。
“对了，还有生活费，不要忘了女儿归你，儿子归我。”“啪”的一声，爸爸挂掉了电话。
她不想再去学画画，她不想妈妈为难，但妈妈一直告诉她，那是她最擅长的东西，不能放弃。
“永远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妈妈曾经对她这样说过。
她也知道妈妈去其他城市打工，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把她接走，这样他们就可以真正生活在一起。妈妈答应她的，妈妈从来没有食言过。
为了妈妈，沈则灵什么都可以忍。
2
沈则灵是个性格孤僻的女孩子，经常一个人游魂般来来去去。她已经习惯了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有爸爸妈妈，而她只能有爸爸，或者妈妈，甚至可以说两个都没有。别人有爷爷奶奶，而她的爷爷奶奶，只属于弟弟一个人。别人有弟弟，而她的弟弟，天生仇人般抢去了她几乎所有的爱。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房间也没有，连一只可以说话的宠物也没有，现在她唯一的朋友就是教了她两年绘画的艾雯老师了。
光阴似箭，沈则灵今年暑假结束就升六年级了。这天开完班会，班主任宣布下周一又要开家长会了。
放学后，她一个人背着画架，向艾雯老师家里走去。
艾雯老师是一位如诗般美好的女子，温柔可亲，给了沈则灵所有的温暖和美好，也只有在她这里，沈则灵才能沉浸在一种不现实的梦幻世界里，感受到这世界仅有的温度。
她失魂落魄地敲响了艾雯老师的门。
艾雯老师马上开门，接下她肩上的画架，摸了摸沈则灵的头，微笑着说：
“怎么啦？我感觉你心情不好。快进来吧，画一画，你的心情自然就好了。”
沈则灵顺从地跟着走进门去。
“今天就自由绘画吧。老师也在你旁边画画。”
大概过了半小时，艾雯老师歪着头看了看沈则灵的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沈则灵又在画一望无际的黑洞，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画这样的黑洞。
“灵灵，你又开始画黑洞啦？来，我帮你添几笔。”艾雯老师移步到沈则灵的画架前。
她拿起笔沾了沾金黄色的颜料，在黑洞的尽头，画上几缕金黄的线条。
“怎么样？黑暗尽头就是黎明，就是希望。老师准备报考美术学院，继续深造。我们一起加油好吗？”
艾雯老师抬起长长的睫毛，亮晶晶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沈则灵，似乎如果沈则灵不给个肯定答复，她就会用这目光，把沈则灵融化、融化、直到消失。
“嗯。”沈则灵微微点了下头。
“你看，现在窗外的银杏树一片金黄，那就是希望的颜色，你就画这个吧。”艾雯老师歪着头，调皮地看着沈则灵，似乎窗外的这缕希望之光，真的可以照亮沈则灵内心的那片黑暗。
白色的画布上开始出现一片金黄。过了几分钟，沈则灵突然停了下来。
“艾老师，我不想画这个。我不会画。”沈则灵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为什么？你不是画得挺好的吗？”
“我不适合这样的东西。希望这种东西不适合我。我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看……你看……我爸妈离婚了，我和大家不一样。别人都有爸妈参加家长会，我就没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幸福、快乐和希望都不属于我。艾老师，我可以不画这希望的银杏树吗？它都枯黄了，凋零了，哪里看得到什么希望？”
“灵灵，你和大家没有什么不一样。家庭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存在形式：有的人只有爸爸，有的人只有妈妈，有的人没有爸爸妈妈但是有爷爷奶奶，有的人没有爷爷奶奶但是有外公外婆，也有人一出生就什么亲人都没有。但他们依然生活得很好。你知道吗？艾老师就是个孤儿，直到我善良的妈妈收养了我。即便如此，她也已经离世了，永远离开了我。但是你看，我现在不是依然生活得好好的吗？”
“什么？艾老师您曾经是孤儿吗？”沈则灵无比惊讶，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如此温柔善良的美丽女子，曾经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孤儿。
“是的，老师虽然现在又是一个人，但我觉得我不是孤儿，你看我不是还有你吗？你不就是我的好朋友吗？你刚刚说没有人可以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如果可以，我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好吗？我说我是你的妈妈怎么样？”
沈则灵扑哧一声笑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说她是自己的妈妈。
“那也太年轻了吧。”
“那我就说我是你姐姐吧？怎么样？还不赖吧。”
“还行。”沈则灵拿起画笔，继续画那幅希望的银杏树。
艾老师笑着摇摇头，拿起画笔，也开始画起来。
周一艾老师参加了沈则灵的家长会，接下来的一年，她又参加了几次沈则灵的家长会。同学和老师中间开始在传，沈则灵有一位美丽又智慧的姐姐。
沈则灵内心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但那幅金色的银杏树，依然没有画完，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沈则灵才一口气把它完成。
3
妈妈走了大概两年之后，在沈则灵上初一前的某一天，突然打电话给艾雯老师，要了她的银行卡号，并说之后的每个月都会把沈则灵的生活费、学费和补习费全部都寄到艾老师那里去。同时委托艾老师带沈则灵去办理初中住校手续。爸爸和爷爷奶奶再没办法克扣沈则灵的生活费了。这样持续了半年，当沈则灵尝试着用电话卡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却发现妈妈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爸爸有一次赌输了钱，又喝醉了酒，准备打电话过去过过钱瘾还是过过嘴瘾的时候，也打不通了。就这样，每个月的生活费和每一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画画兴趣班的学费，妈妈都会打到艾雯老师的银行卡里，但妈妈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妈妈人间消失了。
“妈妈，你在哪里啊？你不是说好的，等生活安定下来，就来接我走的吗？现在你到底在哪里啊？”沈则灵在心里无数次问过自己的妈妈。
但是这些话每次都没有办法从嘴里吐出来，因为妈妈不在，于是这些找不到对象的话语只能跑到沈则灵的心里，把她的心脏堵得胀胀的，或者蹿上她的鼻梁，把她的鼻子弄得酸酸的。
有一次沈则灵没有忍住，在艾老师那里画画的时候，画着画着，就哭了起来。
艾老师安慰她说：“妈妈一定没事的，她肯定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努力地赚钱存钱，等着适当的时机接你过去，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痛苦，沈则灵选择相信艾老师的话。她觉得艾老师是不会骗她的，如果连艾老师也会骗人，那她在这个世界上才真的是孤家寡人，无人可信了。
每次拨通电话的时候，沈则灵都在期待奇迹的出现，但这种奇迹最后无一例外变成绝望，慢慢地沈则灵也就不再心存希望了。
时光飞逝，没有留给悲伤一点余地，转眼间，沈则灵即将升入初二，而她最亲爱的艾老师，也顺利考上了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他们一起在银杏树的金黄中，步入人生新的征程。
艾老师临走时，和沈则灵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她告诉沈则灵，初中和高中都要好好学习，不要忘记画画，同时希望沈则灵可以考和她同一个美术学院，以后她们就可以当校友了。最后她送给沈则灵一本她们都很喜欢的画家的画册，在第一页的空白处写着：“Believe you can then you will”。沈则灵看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默默点了点头。
4
初中后两年和高一的学习时光，在和艾老师的通信和对妈妈的思念中很快过去了，转眼间沈则灵即将结束她的高一学习时光，艾老师的研究生学习生涯也即将落下帷幕。
艾老师特意回来邀请沈则灵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让她提前感受美术学院的氛围。沈则灵进入学校的时候惊呆了，满校园的银杏树，她似乎明白艾老师为什么把银杏树的金黄色叫希望的颜色了。沈则灵和艾老师在校园里拍了很多照片，她甚至穿着艾老师的毕业服装，提前体验了一把大学研究生的瘾。
艾老师毕业后，开了自己的画室，她的理想是举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她们仍旧和以前一样，书信不断，偶尔也会打打电话，直到沈则灵高三下学期的时候，艾老师突然间和妈妈一样，也杳无音信了。
沈则灵非常恐慌，这种相似的感情像潮水般汹涌而来。也许他确实不配这世间的美好。
沈则灵疯狂地给艾老师打电话，起先还有一两次电话接起来，但没有声音，后来索性再也没有人接电话了。她跑到艾老师以前的工作室，才听以前楼道里上班的大娘告诉她：
艾老师得了胰腺癌，已经转去日本治疗了，艾老师似乎不想让人探望，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陪着她的是远房表姐。
沈则灵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已经接受不起生命中另一个妈妈一样的人离自己而去了。
她依然不停地给艾老师写信，把信寄到她以前的住处，表达自己的思念和迫切想见她一面的心情，虽然她知道艾老师不一定能看到。但如果艾老师看到了，那她肯定回国了，那时候艾老师一定会来看她的。
但寄出去的信始终如石沉大海。
三个月后，她终于收到了艾老师寄回来的一封回信：
灵灵，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希望你记住我最美好的样子，不想你看到我伤心难过，我的愿望是开一个属于我的画展，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考上你梦想的大学，你一定要努力学习，朝着你的目标前进。
对了，你妈妈生活得很好，你不要担心她，更不要恨她。她不能回去看你，自有她的苦衷。她一直在日本好好地生活着。你知道吗？她就是那个照顾我直到生命尽头的远房表姐。
你还记得我给你的画册上面的那句话吗？——Believe you can then you will。那也是你妈妈想对你说的话——永远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加油。我会一直在天堂祝福着你。我们都爱你。
她坐在床边，看完了艾老师最后的这封信，回忆着艾老师和妈妈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一瞬间她们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光芒万丈，温暖无比。但她永远失去了她们俩——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她把头埋入枕头里，哭得声嘶力竭。
那天晚上，沈则灵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拿起十几年前没画完的那幅金黄色的银杏树，突然灵感如泉，她拿起画笔，犹如写草书那样潇洒自如地画了无数起舞的银杏树叶，其中有一片飘舞得那样轻盈。那片落叶是如此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只破茧而出的飞舞的蝴蝶，但她知道，那是一只内心疲惫的蝴蝶。它的周围，还有两片树叶跟着旋舞。
“落叶是疲倦的蝴蝶。”她自言自语道。
5
艾老师走后第五年，也是沈则灵大学毕业后的第五年。沈则灵成功举办了自己的第一届画展。
这天早上，沈则灵走进画廊，里面人来人往，但没有人认得她。当她走到那幅五年前的作品“疲倦的蝴蝶”前面时，四位看画的太太正在讨论着她的画作。
“这个画家好喜欢画黑洞啊……我感觉我欣赏不来……”四位太太中，有一个人发出了感叹。
“对啊，你看这幅‘疲倦的蝴蝶’，听说是画家的自画像，哪有一个画家把一棵银杏树当自己的自画像啊？真奇怪。”另一位太太附和道。
“为什么叫疲倦的蝴蝶呀？明明只有银杏树和落叶，没有看到什么蝴蝶啊？”
“这才叫艺术嘛！”最后一位太太似懂非懂地指了指第三位太太的额头，笑着回答。
沈则灵独自一人走出画廊。
秋已深，她忍不住紧了紧交叉的手臂，路边的某个咖啡厅里飘出一首说不出名字的老歌，一阵风吹来，深秋里路旁的两排银杏树叶子纷纷落下，有三片叶子绕着圈儿在一起随风起舞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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