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3

你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梦想,长大了,要去当一名警察?阿猪是新西兰首都惠灵顿第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皇家警察。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回炉

1

老丈母娘在中国老家,高寿,九十多了。这些年来,老婆经常回中国,照顾在老人的身边。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时间一下子就多出很多,不知如何打发?

奇怪老婆在家,多了个保姆一般勤勤恳恳的人,怎么时间反而没了呢?可等老婆走了,买菜做饭刷碗擦桌子扫地,洗衣服晒衣服收衣服烫衣服挂衣服的,多了不知道多少罗七八嗦事儿。嘿!时间却也跟着多了起来。每天晃晃悠悠的,经常为了打破沉默,自己跟自己说话,问问题。据老人们说,自己问问没事儿,等哪天要是自己就答了,那问题可就大了。

终于有一天,在屋子里晃悠差点儿没忍住把答案也说了。之后我就开始找事儿做,告诫自己,别闲出病来。去泡妞吧,虽不是首选,这念头却总是第一个冒出来,而且怎么也难压下去,整个儿一老冒儿!泡妞最花时间了,不是吗?可是的可是,又不能做对不起老婆的事。费再大的劲,也得把它压下去,宁可晃悠。呵呵。

我于是在这些年里,学完这个学那个,攥手里好些结业证,把时间都花在书本上了。既然学了,投入了,就指望产出。这小破店儿,为了养家糊口,开了都八年了,别提它了,早就烦了。一把椅子,坐了八年,都坐烂了。老婆手快,给缝了缝:还是它,接着坐吧,您就。

拿着国际英语教师证书,回国找教职,挺生气。学校不要,我遭受种族歧视。

原因,我既不是大鼻子洋人,又不持中国护照,两难。每间英语学校都得有几个洋人。教得怎么样次要,广告打出去,大鼻子能给学校带来生源。生源即财源,如果不是因为这,学校也用不着请外教。国内经过严格培养的英语老师,满大街都是,他们才要几个钱?

我又混了一张口译证书,到社区翻译社去找工作,也没门儿。翻译社只请兼职翻译,还全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不是警察局有请就是医院急救中心有请。我开商店的,白天上班,走不开呀。

转了一圈儿,学的这些都指望不上,很受打击。回到店里坐着,时间又多起来。还是不能泡妞,只好去泡澡。泡澡挺舒服,就是水太烫。下去要鼓足勇气,还不能泡太久。一身大汗爬上来,每每要虚脱。别人进去泡澡,交一次费起码泡半个小时。可我,经常才十五分钟,就连衣服都穿好出来了,浪费大半个钟点儿。健身房前台那位小姐,冲我乐。那意思:看你,都发福成这样了,还病怏怏的,上这儿凑什么热闹?

不服气,我把健身房的会员费交到最高标准。这下不但是泡澡,游泳池,健身房,哪哪儿都可以去玩玩。也不再受时段限制,而是全天想什么时候来玩都行。我就不信,自己曾经是运动员的体格,就这么不经折腾。

我开始锻炼,大把大把地消磨时间。

果然,随着在健身房运动的越来越系统,这身体也眼见越来越好,跟回炉了似的。原来肾比较虚,拉不出屎憋不住尿的,老起夜。锻炼之后好多了。原来刷牙,老有不明原因的出血现象。可练着练着,自己就好了。铁嘴钢牙,再怎么刷也不出血。泡澡就更看得出来了,下去上来,都不带喘气儿的,更不用说虚脱晕倒了。对着镜子往那儿一站,曾经的鸡胸,居然,如今,有了乳沟。两三个季节下来,减重十几公斤,这叫个衣带渐宽谁不会呀。

在健身房里,我什么都玩,强项当然还是跑步。跑着跑着,不减当年的感觉都跑出来了。头脑一发热,就报名参加了一个市里长跑比赛。十公里跑,可笑成绩比较自己二十几年前,慢了二十几分钟。可就因为我是参赛者当中唯一一个汉人,大家很诧异,都来鼓励我。问我从哪儿来的?在哪儿练呢?嗯?你知道不,你去的那家健身房,就有我们的一个马拉松俱乐部,每个星期都有活动。

爱锻炼的都是热心人。我被生生拉扯,进了马拉松俱乐部。这下每次不是跑十公里,而是二十公里,甚至更远的距离。好在俱乐部里还分组。我从慢跑组开始,一组一组往上跳。在锻炼的强度上,一级又一级地,上台阶。

2

忽如一日,看新西兰电视一台,有一特别节目:奥克兰,奇缺,会说中国话的,一线警察!

中国人这些年可来了真不老少,有不少又还真不幸,成了各种罪行的受害者。还有一些歪瓜劣枣儿,不干好事儿成了罪犯。相关于中国人的恶性案件越来越多,有的成了重案,要案。像什么绑架案,仇杀案,重大交通事故,黄赌毒,家庭暴力,商业欺诈,黑帮,等等。可是,本来有限的警力,当中又更少能中英双语的。使案件侦破,案犯缉拿,家属安抚,都变得困难重重。政府和警署的发言人,甚至在节目中具体了需要招募的华人警员人数。

那毕竟只是个电视专访节目,看过了也没当回事儿。可紧接着忽然有一天,我本来只是去参加一个小型的聚会的,却在那儿认识了一位从新西兰国家警察总署来的,汉人。一听我对那节目有兴趣,这位朋友立码劝我:阿猪,心动不如行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警察这次是真的要扩招,正打着灯笼到处找象你这样的,会说中国话的人。

出国移民八年了,头一回有了类属紧俏商品的感觉。可我心里打鼓:这么老了,都快五十的人了,,,朋友挥手打断我:嗨,五十打破鼓嘛,就在去年,警校还收了一个五十一岁的。

再看警方的网站,也确实没有年龄歧视。只是对身体素质的要求,没有年龄照顾而已。可我,马拉松正练得上台阶呢,网站上列的那些个体能要求,我都能过。不妨一试。我把相关的内容仔细研究了一遍,就真打电话,预约了一个在奥克兰举行的新警察招聘会。恰好我所在电话公司的分店经理会,也是同一天,在奥克兰召开。

那天,那个招聘会,虽然不是华人专场,但除了我以外,仍见到有好几个华人,签名入座。来听会的,满一屋子,光看模样差异就很大。至少有一半儿还多,给我的感觉不是曾经的罪犯,就是受害者。有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纹脸纹身的。有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还有苦大仇深,愤世嫉俗的。坐在我身边的位小伙子,模样还过得去,一问,他刚从伦敦来奥克兰不久,原本在英国就是个警察。原来,新西兰这边的警察招聘广告,都打到英国去了。看来是真缺一线警员。

我填了报名表,预约了每月一次的体能测验,这是第一关。具体项目有跑步,弹跳,俯卧撑和握力。期间很不巧,我忽然接到邀请,回北京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而新警察体能测验的日子,刚好就是我从北京飞回来的那一天。

当天,我下了飞机就赶着去训练场。三里屯通宵的酒肉未及消化,又叠加了二十个小时的旅途疲劳,所以,各项考核成绩都很差,根本就不过。不过的不过,就因为这个不过与一个月后重来测验时的表现悬殊太大,给考官留下了深刻印象。再一报年龄,人家瓜目相看。

体能考完了,接着就是军体项目和水上项目测验。军体项目,参选者们一个个得跟成龙似的,在快跑的同时,飞檐走壁,钻窗户,爬铁丝网,过独木桥。推拖拉拐,磕磕碰碰的,平时在健身房里没练到的,和练不到的肌肉,全得派用场。跑下来,我浑身痛。过后,教官居然还要我们签字,承认本测验,本人,没有受伤。姥姥的,这一把老骨头,都是内伤啊。好在我是一次过了,再来,肯定爬下。

水上项目,我自持是江边长大的,测验的时候没游自由泳,而是游的蛙泳。心想,靠蛙泳就能达标,更说明自己很牛。可没想到,考官一边按成绩打勾,一边却怀疑地问我:你,会游自由泳吗?会!会?那你姥姥的,为什么不游自由泳?!

体能测过,又经一轮面试。警局认为还可以的应征者,会被要求进行一系列的心智素质测试。武的考完了,接下来考文的。

先是笔试,考语言反应,数字反应,图形反应,逻辑反应等等。考试时,一上来的语言反应我就没考好,不是不会,是方法不对。当考官宣布时间到,请放笔,的时候,我还有三分之一的题,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整套题目其实都不是很难。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先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答案勾掉,再回过头来琢磨那些需要花一点时间的。方法正确的话,我本应该是能考过的。看在我后面的几项均是满分的份上,考官对我特别加了一个语言口试,才让我过关。

预备课程的测验:先发给应征者一些书面材料,内容有关新西兰警察简史和现状。这个项目是闭卷考。结果,我差两题,又没过。考官于是检查了我的学习笔记,还允许我做解释。

我的解释(看笔记也看得出来):以为该是重点的东西,笔记都做了两遍的,结果占考题的量不大。有一半儿甚至一题都没考。而以为是非重点的,比如新西兰毛利人历史遗留问题,内容界限模糊,现时存在争议。本来就属于人民不满意,政府也回避,的话题,结果考卷却放上去了好几道相关题,在卷子上成了重中之重。对不起,我看的时候只泛读了一遍。笔记没有做,考的时候也全沟错了。我原本以为这些问题,可以等进了警校再做深究。

考官听了之后说,她个人很满意我的解释。于是,又让我过了这一关。

到这时,我已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供求关系所起的作用。这钢丝走的,感觉老有人护着你,不让你从钢丝上掉下来。另外,我还看到,越往前考,人也越少,越精英。我给考官发短信:到了这儿还没给刷下去,自已很受鼓舞。也看到剩下的考生,个个都是榜样,真诚希望能与他们为伍。不是拍考官马屁,的确是发自内心。

这考官也不都含糊,抓住我一条,就是不让过。不是别的,竟是打字。当警察,要求基本的打字速度,可我连基本都达不到。打中文我可以很快,几乎能盲打。可打英文,我居然经常一着急找不到字母。于是,整个考警察的进程,一下子卡在了打字上。

郁闷之中我读到一本书,是一个美国FBI警探写的自传,叫《NO BACKUP》。书中主角考FBI时,也是卡在了打字这一项上。看看人家的经历,鼓励了我每天坚持练习,打书。已经打过一本中文书了,这次,就再打一本英文的。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写(边想边打),而是抄。

3

新警察入门考核的一个大项,是坐在警车上当一名实际观察者。英文写出来是SCOPE。分别表示警察工作的外部环境,内部条件,组织机构,人文素养,和训练水平。我们一边跟着警车办案,一边填写预先下发的观察问卷。问卷回答的内容,考官也要打分。

不能不说:新西兰警察,对应征者的考核,比之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育方针,完全吻合。德智体全面发展。在前面的智体考核都过了之后,还要看德能不能过。背景调查之细致,时间之长,比挑选中共预备党员,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试一次又一次,这个看过了,那个再看,确保不要看错人。就差没上测谎器了。派了人到我家里来家访,确认了阿猪家不是满墙刀斧,满院黑帮,才让你上警车实习。还搞外调,把应征者的社会关系,挨个儿都查过一遍。

你当警察,图什么?对。动机,动机纯不纯,这个绝对要考察。可每次一问这个我就上火。你问我图什么?我一不想发财,二不想升官,就想换个更生动一点儿的活法。我原本是开商店的个体户,来当警察,收入已经就减半了。再问下去,这警察我不当了行吗?Back to square one, 回到原点,当初不是你们,急着想招讲华语的警员吗?怎么现在管我要动机?

每个面试我的人,都会担心我是否足够tough,能不能拼?真要跟凶犯扭打起来,我行吗?可能他们一看我就知道我不行,所以总是逗圈子,以免直接问,会打击我的自信心。

考官说:警员出警,经常会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处在了很孤立无援的处境,跟过街老鼠没什么区别。又说:接到报案,警员就得赶赴任何现场。如果那现场刚好是很暴力的一个,由于警察的出现,人犯反而更要狗急跳墙,跟你拼了,怎么办?还说:吸毒瘾君子,酒醉狂徒,可别小看他们。他们超兴奋,无痛感,力气往往特别大。再加上有些人,他们的块头本身就很大。当遇到他们反抗,拒捕,甚至横乎你,捏着你的脖子把你举起来,转圈儿。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最后才发现,对此类问题,自己不能老是板着脸,咬着牙,说我不怕。企图掩盖自己的心虚。正相反,要学会说:我怕!这才是考官们想要的正确答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学会在手持警棍手铐辣椒水,冲人犯高喊 back off 的同时,知道什么情况下自己该先撤。

考官问我,有没有跟人打过架。请特别描述一下最后一次打架,是个啥情况?好象这个问题是必须要问的。我开始给考官摆龙门阵,报告了自己最后一架是怎么打的。讲完之后,面试的气氛才终于有了缓和。

阿猪另有一篇《最后一架》专门讲那段故事,也挺悲壮的。

最后的最后,一个当官儿的,大概是局座,又约我面谈了一个小时。他点头了,才算sign off,才算最后批准。阿猪终于可以去警校学习了,终于圆梦,当上警察了,还是他妈的,皇家警察。

新西兰唯一的警官学校,叫新西兰皇家警察学校,就在惠灵顿。正常来说,警校每年可以毕业六百多名警察。而全国每年请辞的和离退休的警察加在一起,超过四百。也就是说,年净增警力只有二百多。去年大选,新联合政府施政纲领有一条承诺,三年内增加一线警力一千人。这个目标的实现过程,对警员招募工作的压力很大,生怕招不到人似的。

本来,政府在大选期间的承诺,很多往往是空头支票。可唯有这新西兰的治安状况,实在变得越来越不能令人满意。前些日子,奥克兰又有中国小留学生让人把尸体折叠进箱子给扔到海里了。这两天,又从中国来的海运集装箱里,查到了价值上亿新元的毒品,还有武器弹药。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使招募工作的压力,再次具体到了讲华语的警员。因为涉案的,和已经在押的,全是华裔。

如果我进了警校,毕业出来,便会是新西兰首都惠灵顿的第一位能说中国话的警员。只是,在此之前,半年的警校训练,我,一个快五十的人,能不能撑下来?

好嘛,这下整天得跟着孩子辈儿的满处乱跑,打打杀杀的,真是回炉了。感谢警察总署的那位华人朋友,感谢惠灵顿警局的主考官。还有,感谢老婆。我老婆,都去警校参观过阵亡警官纪念碑了,居然在考官找她单独谈话的时候,依然爽快回答:没问题。我同意阿猪当警察!

老警阿猪  2006年6月  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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