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天台看日出。
天空刚刚泛白,火红的太阳也将将从地平线升起,萍萍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那条洁白的吊带连衣裙,她的头发简单打理过,脸上也画了精致的妆容,她告别了布满愁容的母亲,拿着相机微笑着说我去找佳佳,母亲没有怀疑,她见萍萍的样子很正常,想必是从网络的风暴中恢复过来,她安心地让萍萍独自出门,因为她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赴死的人。
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怎么会打扮得如此美丽?
她从容爬上一节节阶梯,遇到早起去晨练的李阿姨,李阿姨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萍萍上楼打算干什么啊?萍萍说我去看日出,去拍漂亮的照片。李阿姨说好啊!看看美景有利于舒缓心情,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萍萍啊,阿姨都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事了,那都不是你的错,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里!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萍萍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说李阿姨,您放心,我没有那么想不开。
她又上了一层,距天台越来越接近了。住在七层的王大哥刚好打开房门,遇到了慢慢上楼的萍萍,他站在楼道中间,堵住了萍萍的去路。她缓缓开口道,王大哥,麻烦你让让,我想上天台去。王大哥询问道,萍萍啊,你上天台干什么?萍萍举了举手中的相机,去天台拍日出呢,再不去太阳就升起来了。萍萍啊,拍照可以,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萍萍笑了,王大哥,我怎么会想不开?
萍萍终于到了天台。
天台的视野很开阔,即使是盛夏,清晨也带有些许的凉意,萍萍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在手心,她抬头看见天还是有些昏沉的,一轮红日在天边若隐若现,她拿起手中的相机,将镜头对准远方,按下快门,记录下还未升起的太阳。她看了看相机中自己拍下的照片,满意地笑了笑,将相机放在天台门口,她走到天台边,天台的栏杆仅仅到萍萍的腰部,她跨越过去,纵身一跃,此时太阳也终于探出了头,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阳光中坠落,七楼......五楼......三楼......,她看见了凑巧在窗边喝水的母亲,母亲满脸的不可思议,手中的水杯摔落在地炸裂开。萍萍对着她微笑,最后重重地砸在小区的地面上。母亲颤抖着跑出家门,她抱起女儿的身体,痛苦地哀嚎着。
萍萍死在了这个清晨。
佳佳一觉睡醒已经九点了,今天是周六,阳光灿烂,她像往常一样赖床,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推送的最新新闻,她惊讶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疯狂拨打着那个电话,忙音,为什么会是忙音?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她转头看向窗外,这是阳光明媚的盛夏,阳光很是刺眼。佳佳想,她死在了日出时,死在了自己最爱的那一刻。
“......女摄影师萍萍被证实于今天早上五点五十分跳楼自杀,经抢救无效身亡。据了解,萍萍于去年11月被爆料介入本市知名企业家张先生的家庭......”本地新闻播放着萍萍的死讯。这个家一下子空了,父亲母亲惨白着脸色,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人说话,他们没有动作,如同没有灵魂的躯体,机械地呼吸着。母亲呆不下去了,眼泪流了下来,她用手擦拭着,快步走到萍萍的房间,那里还残留着萍萍的气息。她还是沉浸在悲伤中,她的眼睛仍旧红肿着,手颤抖着收拾着萍萍的房间,父亲也不好过,他也坐起身,走到窗边沉默地抽着烟。
母亲找到了一个封信,她想那应该是遗书,她苍老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拆开白色的信封,泪水滴落在信上,晕染了萍萍的字迹。
给爱我的母亲、父亲还有佳佳: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快乐的、让人愉悦的记忆消失了。
我像是生病了,但又没有。我还会喜怒哀乐,不过这些感情都浮于表面,我会故意装装样子,让他人知道我很正常,告诉他们不需要担心我。但是我真的正常吗?我就像一具空壳,没有灵魂,灵魂好像是飘走了,一直站在我身后悄悄地观察我;又好像我的灵魂死在了七岁那年,但也不是七岁,准确来说,应该是十四岁那年吧。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知道了表哥对我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我正玩着电脑,那些不堪入目的网页突然弹出,做着表哥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肮脏、恶心、绝望,我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地干呕,最后还是没忍住冲向卫生间吐了个干净,其实我很讨厌呕吐的感觉。看着网页上赤身裸体的男女做的那些事情,我便不自觉想起我那恶心的表哥,对懵懂无知的、年幼的、还在上小学的我,做过的龌蹉、猥琐的事情,他用手指、用嘴巴、用舌头、用他那肮脏的生殖器,肆意玩弄天真无知的我,我太恶心了,我想把他碎尸万段。
我还记得那天,我将全身上下都搓洗了好几遍,我太脏了,被那样肮脏的人触碰过,我无法忍受,但我能怎么做?他是家族里最受宠、最听话、最懂事、最有礼貌、最孝顺的孩子,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没有人。
我恶心极了,他发现了我态度上的转变,似乎是猜到了,他还向我道歉,让我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他还不懂事。我又吐了,实在是忍不住。我好绝望,谁来救救我。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我想,我应该是死在了十四岁吧。
后来,我努力避开他的场合,见不到他,我似乎好转了些。但论坛上刺眼的讨论还是刺痛了我:处女、贞洁。我想我还算是处女吗?我的贞洁还在吗?我会被厌恶吗?我会没人要吗?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这一切痛苦呢?我是失贞的,我是堕落的,我是肮脏的。身体总是会清洗干净,可是心灵呢,可是灵魂呢?
改变似乎从此刻开始。我不再开朗乐观,我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自卑敏感。改变是悄悄的,我不愿让人察觉,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发现我的改变。我的内心已经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迷茫、痛苦中成长。终于我找到了办法:逃离这里,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瞒着家里,大学志愿填报了外地的学校,离家很远,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没有动车。
整个大学,我很少跟家里联系,我痛苦,我想我真是个白眼狼,我知道父母爱我想我,但我还是残忍地切断了联系,我想我迟早要逃离的,要离开的,是时候让他们适应了。但是逃离似乎没有用,整个大学我抑郁了两次,每次都让我痛不欲生,我想死,但是又没有勇气,这时我遇到了佳佳,我的天使,我最好的朋友,她治愈了我。
我开始面对现实,重新振作起来。
再之后就是毕业了,我作为杂志社的新进员工,领导总是喜欢拉着我去各种饭局,是看中了我年轻?看中了我还没松弛的脸蛋?他总是命令道:“萍萍,今晚有个饭局,你去陪一下。”我算什么呢?我又泛起了恶心。没有人欣赏我的才华。我只能算是一个陪衬、一个花瓶、一个装饰品、一个陪酒的。我被瞧不起,我被贬低。我也开始自我怀疑,是我真的不行吗?我没有任何大展身手的机会。是我真的不行吗?我好痛苦,我这么失败吗?我对自己的能力,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我真无能。
我在一次酒局上遇到了张先生。他是个温柔的人,几乎第一眼我就被他给吸引住了。没想到他竟然也喜欢我,我可真开心啊。我们顺理成章的约会,做尽了恋人间该做的事,我在他的温柔下也渐渐放下了心结,我想我终于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也终于能够作出真正的改变。结果他的妻子找上了门。他不是单身吗?我找他对峙,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冷漠无情。我不理解,他像是我的唯一,而我不过是他的其中一个罢了。
他给我看他手机中的视频,我那扭动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我的心没有感觉,只听见他让我别再缠着他,要不然他就把视频发到网上。我退缩了,我想起了童年的经历,如果视频被发到网上,我想我会承受不住吧。我可笑又恶心的赤裸身体的样子,竟然会被别人看到,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逃了。我答应了他,就当作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恋爱中。但他的妻子,我不懂,为什么会将那些视频发布出去?明明错的不是我!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啊!错的根本不是我,为什么我却要受到这样的惩罚?明明都是那个男人的错!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女人自古都是祸水吗?
她颠倒黑白,说我是臭不要脸的小三,我的社交账号被围攻,我的个人信息被曝光,我丢了工作。我郁郁寡欢,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打电话来咒骂我,我解释,但是根本没有人信。张先生道貌岸然,他的妻子也是。有人抹黑我,说我毕业后想通过陪酒吃饭的方式来晋升,每次都舔着脸去参加各种酒局。他们评价我的外貌,长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去参加酒局?他们审视我的身体,身材干瘪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穿低胸的衣服,也难怪这么不正经。他们批评我的作品,这样的照片我用手机也能拍,没实力怪不得要用身体往上爬呢!
我整个人都被否定了,由内到外,我就像是一件不合格的作品,不符合大众审美的丑陋作品。又有人爆料我经常去酒吧喝酒蹦迪,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我是个荡妇,到处勾引男人,肯定是惯三了,毕竟清白人家的女孩谁会半夜去酒吧?可天知道我只是跟佳佳一起去酒吧,我们没有理会任何人的邀请,就我们两个人相互诉说着自己的苦衷。
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我没有证据,我真傻,我蠢透了。我真是无药可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害怕他人异样的眼光,我感觉自己是肮脏的,我不敢出门,一出门我就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父母佳佳还爱着我,他们关心我,变着法的逗我开心,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只能强颜欢笑。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是个失败的人,我活着没有意义,我没有未来。我尝试着逃离,去另一个城市,但是经历了这次网络风暴,我没办法了,我的照片被公开,所有人都认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爸爸,妈妈,佳佳,或许我该走了。我要给自己痛苦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
再见了,我很开心我来过,很开心有你们陪伴我。
想变得快乐的萍萍
于盛夏夜晚
佳佳沉默着读完了萍萍发给她的定时邮件。那是萍萍的遗书,原来她一直生活在绝望与痛苦中。
今晚,无人入眠。他们被痛苦折磨着,痛恨自己没有给予死者过多的关怀。他们终究是抵不过身体与心灵的疲惫,在半夜时睡着了。梦中,他们看到了萍萍,萍萍与他们相互拥抱着,我爱你们,谢谢你们,我终于解脱了,我很快乐,不要为我难过。
梦醒了,盛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房间,又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