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吧！”
公孙念眉心狠狠一敛。
“那日在琉璃殿中，我便与你说过，你本该属于鬼界。”伏空承转着手中的茶盏，“当时我看你的神色是想要追问，奈何大殿下在身旁，你不方便直问，后来也不得机会寻我来问。如今这处只有你我二人，本督便给你这个机会问，替你解了这个心头之惑。”
这个疑问，打从他莫名回到天府便一直困扰着他。那凭白多出来的一千岁元神年纪，以及回归当下的时间点。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那三年，公孙念也思考过、琢磨过，遂隐隐猜到了些端倪。
“我是死了一千年后再回来的是吗？”
伏空承点了点头，“死了一千年，然后元神在鬼界通过昆仑镜回归。”
“可子炎看起来并不像是与我一样的情况。他什么都不记得，仙身也无异样。”
“的确。其实当时在星罗天观里，死的只有你自己罢了！你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境，包括明煜神君。你行将羽化时，之所以找不到他的仙身，是因为你用十涟线索捆着的那个，仅仅是个幻影。这件事情成为了你的执念，使你的元神在世间徘徊，久久不肯归于混沌，继而被引渡到了鬼界。”
公孙念默了许久，有些失神地道：“我竟然死得这么窝囊！”
“为知己而亡，也算是轰轰烈烈了。”伏空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又引了回来，“总而言之，后世战乱不断，天帝委任厷奕仙君为八荒统帅，勾结妖族，灭尽十大家族。昆仑赫氏最后一位家主被我族一脉救起，遂开启昆仑镜。”他润了口茶，“且先放下你的满腹疑问，我与你说一桩要事。”
公孙念对此并无异议，抱起胳膊做了一副洗耳恭听之势，“说便是。”
“我要同你说的，是神族的一位传奇般的人物。以你的年纪，应该听闻过苍暮神君此人。”
他唔了一声，“若鬼督大人是想同我说苍暮神君摇身一变，变为玄烨魔尊一事，我觉得你可以不必了。我对此事并无兴趣，也对此人的生平不感兴趣。”
“你竟然已经知道了！”伏空承不免有点吃惊，遂玩味道，“明煜神君说的？但他知道此事也不过是上恒山之前罢了。”
公孙念毫不犹豫且心安理得地把自己昔日的上司给卖了，“和令昊神君去过一趟魔都王城，撞见了。”
“那倒是苍暮他自己太不小心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长话短说。苍暮他现在虽然是魔族至尊，但却依旧履行着司战一脉在这世间的职责。”
鬼督大人给自己添了盏茶，又用法术温了一温。公孙念心里烦的时候，最见不得他人磨磨蹭蹭，索性一个指诀，将整壶的茶水都给温了个透。
“你倒是比他心细些。”伏空承叹道，“曾经的苍暮也是同你这般颖悟绝伦的。”
“本君不喜被拿来同他人做比较。”
“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是苍暮神君那样心灵智慧的天神，也会遭人暗算。你在军中根基未稳，需得更为谨慎提防。天帝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他未必一定要找自己人动手。”他顿了少顷，感慨道，“当年他除掉苍暮，也是假他人之手。且这个他人，正是苍暮身边最信任的人。”
天祁君的目光倏尔犀利了起来，“你是说……”
“不错，正是你想到的那位。”
“可他与天帝并不对付。”
伏空承笑了，“那是因为他现在有这个资本与天帝不对付。正所谓压抑得越久，爆发得便越猛烈。是敌是友，往往只有在双方地位对等的时候，方才能鉴得透彻。天帝当年自以为福灵心至，将八荒统帅一职交由衡曜，实乃一步错棋。衡曜此人除了贪图名利外，心胸也十分狭隘，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这些年，他倒是给天帝添了不少堵，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清正严明的虚假表象，活成了一个八荒统帅该有的样子，也算是误打误撞。”他遂语重心长道，“但就连本督都要忍不住拿你同苍暮进行比较，更遑论那个好不容易才将神族兵权拿捏在手的八荒统帅了。你在军中，于他而言是个潜在的威胁。”
“如此看来，我在这军中，便是四面楚歌了。”公孙念抱着胳膊，看起来也并没怎么上心，“既然不能坐着等死，那我小心些便是了。”
“应当如此！”
“鬼督大人的提点，我已经记下了。”他这才往临近的一张软塌上一坐，觉冷被摆在了一旁，发出了冷冰冰的响声，“那接下来，是不是该说一说闫子炎的事情了？”
“你倒是心急。”伏空承也不饶弯子，“殿下他此次被囚恒山，实则是他有意为之。”
公孙念沉沉出了一口气，除此以外，倒还算平静。
“看起来你也并不意外。”伏空承再一次觉得有些惊讶，“他竟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猜的。”白衣仙君遂也给自己满了一盏茶，“大人且继续往下说。”
“此事是殿下与苍暮的合力之作，为的是逼天帝外露野心。”他感慨道，“毕竟是桩牵扯亲缘的事情，殿下要干这等六亲不认之事，需得跨过他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公孙念纠正道：“那是一道天堑……”
伏空承点了点头，“是以他才要让天帝来亲手斩断他的念想。”他话锋一转，“殿下他早就怀疑星罗天观有诈，亦怀疑天帝也牵扯其中。此次逼得天帝将二殿下历劫一事提上日程，只要有破绽，便是铁证，顺藤摸瓜就能彻底解决星罗天观的悬案。殿下此举虽是冒进了些，但一举多得，可谓是一招釜底抽薪。眼下天帝真正的用心也已经昭然若揭，殿下便能彻底卸下伦常束缚，放手一搏。妖王野心昭昭，神妖两族撕破脸已成定局，便没有后世天帝勾结妖王为祸苍生之乱了。”
觉冷被拿起，又重重地砸向软塌，白衣仙君额角上的青筋凸起直跳，“可他却把自己困在了恒山上，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要成大事，必将把目光放得长远。有因必有果，牺牲是必然的，就连殿下他自己都不计较这些，天祁君你又何必纠结于这覆水难收的果。”他继而道，“刚刚听闻你与你手下提及恒山事宜，看来你并不甘于现状，是否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打算？”
“天帝把他丢在妖族不闻不问，甚至已经开始安排继任者。即便没有这些大义小义，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你且先缓一缓行事。”伏空承声色俱厉道，“今日虽是来救你性命，但本督亦准备上一趟恒山。我用原身行动更方便些，也不易引人猜忌。待我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我们再从长计议。”他遂补充道，“对了，苍暮的一缕仙泽已经埋入厷奕体内。神族正在发生的事情，只要是厷奕知道的，苍暮他也能知道。杀你，正是天帝的意思，为的是让厷奕归位。”伏空承在他手边放了个玉瓶，“一位隐姓埋名的神医开的药，对你的身子可能有用，也可能完全没用。往后，你自己小心！”
鬼督大人起身，走出几步复又回身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殿下的？”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拿主意。你告诉他，路是他自己选的，本君奉陪到底！”
高大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冲破仙障，从帐帘的缝隙中穿过。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滋润着惑西谷万物生息。雨水无情地打湿了黛鹊的长羽，火红的羽衣油光水亮，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坚毅，朝着白皑皑的恒山雪域而去。
方才在营帐中，他为了不在公孙念那本就难以维系的平和上雪上加霜，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几句带过。但事情并非如他说得这般波澜不惊。玄烨一心复仇，不太可能就此放过妖王。只要太子还在恒山一日，神族便多少要受制于此。当务之急，还是需得想法子将人救出来。然而这件事情的始末，伏空承也都是从他人嘴里听说的。即便此时他想将人救走，也不知那人愿不愿意。明煜神君心思缜密，他亦不知道他在此事上是否还有其他的打算。是以，他需得先去会一会他！
神魔在惑西谷外的一战，妖族没有损失一兵一卒，算是坐在战场外得收渔翁之利。眼下魔族已后撤青翼山，谷外也只留了个初出茅庐的神族一荒主将带着他那支并不算庞大的援军驻守，妖族自然就有些怠慢。
春雨绵绵，浇得巡山小妖皆都懒洋洋的，是以也就没有人去为难一只巴掌大的小鸟。
伏空承几乎没费什么太大的折腾便飞到了山顶。洞府大开，洞内小妖皆都蜷着身子聚在一起，好似抱团冬眠似的，萎靡不振。
一个看起来是妖守卫的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朝它那儿一指，“鸟！”
周围的几只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敷衍得应和着，“鸟，是鸟。”
“这里冻得连王八都不想待，怎么还会有鸟呢？”
一只妖翻了个身，将自己蜷得更紧实了些，“有就有吧！过一会儿它自己也就冻结实了，甭管它！”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几只妖都跟着放下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芥蒂。
伏空承遂觉得，里头那位太子至今不出来，怕是他自己不愿出来吧！就这等松散的守卫，即便是个等闲小仙，怕也是关不住的。
几个不太精神的小妖皆都又瞌上了眼，在这天寒地冻中心安理得地偷起了懒。黛鹊迈着做贼似的脚步，慢慢得往洞中幽深处靠近。虽然每隔百步便有一对妖守卫，但越往深处去，周围便越发寒冷，也就冻得那些妖守卫一个个都好似冬眠了的王八一般。
即便浑身羽翼丰满，伏空承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冷，尤其是头顶秃了的位置。他开始怀念起自己的那三根冠羽，亦默默诅咒起了那个缺德的姜裴冥。
洞内寒意刺骨，即便没有凛冽的大风，也足以让人因为寒冷而恹恹欲睡。洞中的小妖睡得越发肆意，毫无危机感，似乎他们认定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没人能活着走进来，再活着走出去。
走着走着，伏空承便也就越发随意了起来。他倏尔幻回了仙人法相，端着鬼督的好架子，悠闲沉稳地往里走。
一路上，畅通无阻。
石榻上的明煜神君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便知道来的不是妖。除了妖王那老东西，妖都是咋咋呼呼的，绝不可能有这般稳重的脚步声。他掀起眼帘好奇得朝外望了望，便见得一个模糊的黑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在妖族当了半年多阶下囚的神族皇子遂止了调息，起身去迎这位稀客。
“我见你精神还不错，便就放心了。”鬼督大人开门见山，“本督这次来，是想问一问殿下，究竟想在这处待多久？有没有回去的打算！”他意味深长道，“毕竟你要是再不回去，你弟弟可就要爬到你头上来了。”
“魔族也退兵了，我弟弟的劫也安排上了，倒是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他微微一笑，“但是本殿下堂堂正正地来，走的时候总不能一声不吭吧！”
伏空承闻言嘴角不由地抽了抽，觉得他和谷外堵着的那位还真是绝配！一个个都不甘心自己死得窝囊，也不知究竟是谁带歪了谁！
他以长辈的姿态沉眸看着他，没好气，“谷外倒是还有留守的，要不要让他们上来敲锣打鼓地闹一闹，将你抬下山去？”
“那就不必了。”明煜神君竟还腆着脸皮郑重其事道，“人多目标大，容易出大乱子。你让公孙念跑一趟即可！”
伏空承嘴角又颤了好几颤，憋了半晌才道：“殿下幽在这山心洞穴里，没想到消息倒还挺灵通！”
“前一阵子战事紧张，小妖们堵在这里闲着没事就会议论山下局势。”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神情有些懒散，“天灵开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