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禾}
我今天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贱人。不过,我和她一样贱。
我意识到我爱你,那爱是从我体内破土而出的恨意,是纠缠生长在我血脉中的愤怒,是你半点不曾知晓的,我全部的生命。
她叫慧。方秀十六岁时,在偏僻肮脏的小卫生院生下她。
心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燥热雨林,身体长出茂盛的植物。
怨恨和眷恋破土发芽,快速在狭窄的生命中疯狂生长,至最后骨架中只剩下盘根错节的滔天恨意。
南方的梅雨季节,没完没了的潮湿和粘腻。身体像生出了一层苔藓,沾染着怎么也退不去的阴冷咸腥。老旧颓败的楼群像密密麻麻的蚁群挨挤在一起,租下的房间位于一楼的最左边,终年不见阳光,只有大把的阴暗昏晃充斥着狭小逼仄的房间。
那时禾只有八岁,每天面对的是空荡无人的房间和饥饿。厨房失修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发出水涡震鸣声,楼道寂静的像是无人区域,慧在这样的岁月里学会缄默。
方秀经常在白昼消失的无影踪,深夜时才会踏着鬼魅般的步子回来。慧只能得到方秀不知道从哪里带回的残羹冷炙。那冰冷的饭菜在似乎永没有尽头的潮湿中透着彻骨的寒气,可饥饿让身体下意识的做出选择,咀嚼,然后吞咽。方秀习惯回来就洗澡,老式破旧的热水器忽冷忽热经常让方秀发脾气。
方秀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她抽七星和万宝路而不是廉价的红塔山。她穿剪裁帖服的裙子和细长的高跟鞋,画着无所不能的精致妆容,她指尖丹蔻笑容动荡艳丽将自己收拾的妥帖完美,知晓迷惑世间人畜的法门。
禾躲在房间的角落里面,饥饿侵蚀着她的胃和意识,潮湿和阴冷却让她越来越清醒。她听到胃里面呼啸的声音,像是她身体里面蛰伏着巨大的野兽,就要将她撕裂开来。
她觉得恐惧,便用力的将自己抱紧。可是饥饿却这样的安全,不像甜腻的糖果和温柔的笑容,哄骗着她走进陌生人群。那时候禾根本不知道抛弃的确切含义,但是她清楚记得循路返回后方秀那厌弃愤怒的眼神。
或许我是在那一刻知晓你对我的恨意,那巨大参天枝节茂盛的恨意。
后来,禾听到了混在淅沥雨丝中尖锐的鞋跟声。踩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以及接踵的调笑声。钥匙于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轻微炸裂便显得尤为突兀,似乎知晓你来我往的分寸,将自己往阴暗里面又塞了塞。
然后她看见了方秀那双红色高跟鞋,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闪着妖冶的诱惑光芒。往上是纤细的双腿缠裹着令人窒息的黑色丝袜,有一双粗糙的大手紧贴着摇晃的大腿,覆盖住翘起的臀部,揉捏着,奚落着。禾听到方秀的声音,压抑在胸腔之中吞咽下复杂的情绪,震鸣和晃动,变成萦绕不散的嗡嗡声。
我看到你如艳丽的食人花朵张开芬芳馥郁的腔骨,诱惑着食色吸香的愚蠢猎物,似掌管生物命脉的造物主一般只知嘲讽。
{方秀}
有个女人每天都去海边赶潮。身着粗布的衣裙,胸前始终是一颗银色的十字项链。莫名地,对所有的信徒都存有肃敬之情。似乎宗教是一座熔炉,能够令僵死的灵魂复苏。
“年轻时,我喜欢忙碌,喜欢冒险,喜欢繁华喧闹的街市。极度欢喜,也极度忧郁。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为所欲为的侥幸何其短暂,我却将它们浪费于怀念中。
怀念旧日的雨水,怀念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却错过每轮崭新的太阳。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手掌心已是一片虚空的孤独,我却紧紧握住误以为是起死回生的咒符。
难有可能之事,一切的喜乐苦厄都来自于自我的给予。把错误的期许当真,毁灭起来竟是血光般的灾难。”
呢喃是她每天都要进行的一场仪式。
那个女人就是我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从前的我肯定没有料到如今的我会变成这样,会过这样的生活,但是,我很心安。
每个人年轻时都会追求一些刺激的冒险的所谓的追求自由,而我的年轻无法选择。取悦别人,从而生活地体面,甚至丑陋的高贵。我不是没有想过换种方式生活,我也挣扎过。但往往无疾而终,就想着,妥协吧,毕竟人都喜欢安于现状。
我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在不同的地方做爱,只要他给钱,我没什么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有很多次,我拿了钱之后,一个人吐到昏天黑地。就觉得恶心,觉得自己恶心,觉得这世道恶心。
之后,会走进一家名牌馆,在店员羡慕的眼神中买一堆所谓的大牌服装。明艳的服装之下,包装的是一个丑陋的人,却遮不住一颗丑陋的心。
干这种行当的,自然也有被人追着打的,有一次一个女人找上门来,叫了几个糙汉子抡起棍子就打我。我无处可躲,也没有办法阻止,只知道用手抱住头,我知道这种人打起来是不顾后果的。
当我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知道,今天的罪差不多了。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嘴角咧了一下,昏过去了。
那样的日子,在某一天变了。我也忘了是哪一天,总之,曾经的罪恶,现在都会慢慢淡去的。我珍惜,现在的日子。
没什么不能改变的,人、事、时光都是。
{方禾}
那一年,禾八岁,她跟着方秀搬进了一栋漂亮宽敞的别墅。
那些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种子是你亲手植下,用血脉浇灌,如今破体而出,皆是怨恨。
胸腔不断的鼓动发出轰鸣声,撕裂感在血肉中炸开,眼前一片模糊,鼻翼处都是杀伐血腥。我听到骨节一寸一寸裂开的声音,蔓延四肢百骸的恨意想要将你挫骨扬灰。
漫长炎热的夏季,浮躁和炙烤充斥着每一寸皮肤。长时间的奔跑让禾觉得呼吸困难,汗水濡湿了长发紧紧缠绕住脖颈,呼吸困厄,甜腥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
胸腔里鼓动着躁动和愤怒,呼吸似乎已经脱离身体,昏然的意识将禾欺诈的片甲不留,进入那栋漂亮别墅的时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如坠冰窟。不敢有丝毫的停留,她奔去二楼的房间。
夏日午后的明媚光芒在那一瞬间全部折射到禾的眼睛里,虚掩的房门被大剌剌地推开。禾握着冰冷的门把手,仿佛利刃刺进血脉,疼痛令她几乎站不稳地要昏厥过去。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伏在成熟女体上的人,一下软了下去。
禾的鼻腔和口腔不断呼出粗气,校服因为汗水而贴腻在年轻的身体上。她看着那个仍显稚嫩的瘦削少年,赤裸着身体帖服在方秀的肌肤上。
那双曾经小心翼翼牵起她的手,如今抓捏着方秀骄人白皙的乳房。那曾经如待珍宝亲吻她脸颊的嘴唇,如今贪婪的吮吸着方秀大腿内侧的细嫩皮肤。那曾经无数次将她揽入怀抱的双臂,如今按压着那具成熟美艳的裸呈躯体,不断的将自己的欲望挤进方秀的身体。
禾觉得头重脚轻,晕眩感不断袭来。她看到那个瘦削的少年急急的穿上衣服奔到自己身边,苍白的脸颊上溢满了焦急和恐慌。他不断晃着禾的身体,但是禾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床上的方秀。
方秀的表情毫无波澜,用散落在床上的蓝色校服擦了擦身体上的白色液体。赤裸的站起来去拿床前柜上的烟,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让她显得成熟美丽却又不失年轻娇艳。美好的躯体寂寞并且无所不能,及腰的波浪卷发让她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她交叠赤裸白皙的大腿坐在床边抽烟,冷淡着一张魅惑脸颊仿佛对于面前的一切毫无所感懒得细看,又仿佛嗤蔑不屑世间的一切痛苦爱恋欺瞒背叛。
禾将冰冷的双手呵气揉搓直至变暖才抚触上面前细致的眉眼,喉咙中似乎哽咽住酸涩,眼眶胀痛难忍。这汹涌而来的情绪足够把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击倒在地,他似恍惚似透彻地经由禾颤抖的下颚和温暖的手掌知晓了欲望将他带到了怎样的沟壑中。他用尽力气的抱住了禾,终于听清她喃喃的诘问。
那张上一秒钟还在记忆中带着不可磨灭璀璨光芒的脸颊,在这一刻似乎褪去了那一层薄薄的用来抵御时间物理侵蚀的物质,就这样猝不及防骤然消失。
然后这张脸就迅速老化腐败,直到露出森森白骨,也不过就是一秒钟之内的事情。然后这张脸、这个人,淡然地转身投入人海之中。
我们称,死去的鲛人会归于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