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更大的池子里去

第二种对抗筛选的方法是——到更大的池子里去。

古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句话还能反过来理解:即便只饮一瓢,那也得是从弱水三千的全局里取出来的。否则我们有可能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罗振宇)当年读《古文观止》的时候,看到苏轼的《留侯论》《贾宜论》,苏轼的《六国论》,知道是千古明文,哪里敢不敬?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苏轼、苏辙兄弟要写这种文章呢?

后来才知道,苏轼何止写过这几篇,类似题材的论文,他整整齐齐地写过一大套,总共50片。

《中庸论上》《中庸论中》《中庸论下》《大臣论上》《大臣论下》《秦始皇帝论》《汉高帝论》《魏武帝论》《伊尹论》《周公论》《管仲论》《孙武论上》《孙武论下》《子思论》《孟轲论》《乐毅论》《荀卿论》《韩非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霍光论》《扬雄论》《诸葛亮论》《韩愈论》《策略一》《策略二》《策略三》《策略四》《策略五》《策断一》《策断二》《策断三》《策别/课百官/厉法禁》《策别/课百官/抑侥幸》《策别/课百官/决壅蔽》《策别/课百官/专任使》《策别/课百官/无责难》《策别/课百官/无沮善》《策别/安万民/敦教化》《策别/安万民/劝亲睦》《策别/安万民/均户口》《策别/安万民/较赋役》《策别/安万民/教战守》《策别/安万民/去奸民》《策别/厚货财/省费用》《策别/厚货财/定军制》《策别/训兵旅/蓄材用》《策别/训兵旅/练军实》《策别/训兵旅/倡勇敢》

——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

苏辙也写过50篇,像《夏论》《商论》《周论》《六国论》《秦论》《汉论》《三国论》等等。也是这样排布整齐。后来又发现,宋朝历史上,张方平、李觏、陈舜俞、李清臣、秦观,也都写过这样整齐的论文,都是50篇。

这就很奇怪了,中国文人通常很少写这种大结构谨严的着作。为什么在宋朝突然涌现出来这么多?

后来读到朱刚老师的《苏轼十讲》,才算是解开了这个疑惑。宋朝有一个独特的考试,叫“制科”考试。其中有个科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报考的前提是每人必须写“进卷”,也就是先交50篇论文才能进入下一轮考评。苏轼,苏辙兄弟为了这次考试,在开封的郊区租了房子,闭关写了一整年,最后才交出了50篇。

原来这不是“创作”,而是“作业”。难怪这么整齐,为了赢得考官的好感,其中有很多故作惊人之语的地方也就难免了。

原来,苏轼,苏辙兄弟是在一起写作的,那就不可能不互相商量。所以很难说哪篇是哪位的观点。如果想依据文本的字面意思去认定“什么是苏轼的历史观”,你就要万分小心了。

你发现了吗?在这个追索的过程中,其实我并没有看那50篇论文。对,如果不是专业研究者,我们其实无需细看。我们只要拥有这样一个全局视角,瞬间就能明白很多事。

跳出选集,到更大的池子里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我们看到更多被遗忘,但是很有价值的个体。

举个例子,南宋有一位诗人叫杨万里。本来诗歌到了宋朝就已经走下坡路了,更何况是南宋。而杨万里即使在南宋也不算特别出众,至少比陆游名气小多了。所以他一生写过两万多首诗,留下来4200多首,然而,我们真正熟悉的只有两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日常景致而已,好像也没有很惊艳。

但有一次我偶然看到周汝昌先生的研究,原来,杨万里竟是一位开宗立派的人物。杨万里,字成斋,他写的这种诗体就叫“诚斋体”,以活泼风趣,平易见长。在杨万里的诗文合集《诚斋集》里,这样的诗随处可见:

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
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
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
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
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
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
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
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
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杨万里《诚斋集》

前一首写的是诗人和月亮之间的玩闹,后一首则记录了插秧时一户农家家人之间的对话。

这种诗用的是文言,但又夹杂了大量口语,肯定不符合传统诗歌的审美标准。但那种活泼的趣味,在中国文学史上竟然是独此一家。

用钱锺书的话说,杨万里简直就是一位会抓拍现场的摄影记者:“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成诚斋之所独也。”

后来我又反复品读杨万里的诗,为的是能找到那种活泼的“镜头感”。如果没有当年的胡乱瞎逛,看到选集之外的人物,标准之外的异数,就差点错过了。

在外国文学领域,其实也一样。

最知名的外国文学作品应该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了吧。

下面这张名单:托尔斯泰、卡夫卡、乔伊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易卜生、契诃夫、普鲁斯特、哈代、劳伦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大文豪,但是都没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不跳出众望所归的“精选”,到更大的池子里看一眼,我们会错过多少好东西?

其中,卡尔维诺值得拿出来单独说一说。他应该算是意大利历史上,继但丁之后最著名的作家了。1985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但是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最终错失该奖。

我翻过卡尔维诺最著名的代表作《分成两半的子爵》,坦率地说,我没看出来什么妙处。中国作家陈村有句话:“卡尔维诺的书是写给智力过剩的读者看的。”看来我还不够格。

有一次我偶然翻到了卡尔维诺整理的《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故事》,因为简单浅白就顺流而下地读了几段,脑子里不禁蹦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卡尔维诺要花两年多的时间搜集整理全套的意大利民间童话?是因为想要弘扬民族文化,还是因为他特别喜欢孩子?

原来,卡尔维诺早已给出了答案。

如果说在我写作生涯的某个时期,曾被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吸引的话,那也不是因为我忠于某个民族传统(要知道,我扎根于一个完全现代和都市化的意大利),也不是因为我缅怀童年的阅读(在我们家里,小孩只可以读教育性的书籍,尤其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书籍),而是因为我对风格和结构感兴趣,对故事的简洁、节奏和条理分明感兴趣。

我在改写上世纪的学者整理的意大利民间故事时,最享受的是读到极其精练的原文。我试图传达这种精炼,既尊重原作的简明,同时试图获取最大程度的叙述力量。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原来童话只是卡尔维诺训练自己简练文风的工具。这个过程给了我两点启发:

第一,不要指读一个人所谓的代表作,否则会错过很多。随机漫步似的闲逛,能发现更有意思的风景。

第二,真正厉害的人会通过穷尽一个领域来重塑自我。

穷尽这个词,听起来可怕,但是如果细细算账,会发现很划算。

历史学家黄仁宇是半路出家。他早年从军后来转行当学者,46岁才拿到历史学博士学位。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历史学界后来居上呢?

他做了一件让很多人望而生畏的事:把《明实录》通读一遍。《明实录》是明朝原始史料的富矿,但是篇幅实在太大了。有13部,2911卷,1600多万字。即使是专业学者,看到这几个数字可能也就放弃了。

黄仁宇做了个规划,每天必须读50页,用五年多的时间全部读完。这样的读法当然是浮光掠影,能留下多少印象不好说,更不用说全部记住了。

但自此以后,黄仁宇就成了历史学界唯一通读过《明实录》的人。别人是在池塘里泡过水,他可是在大海里游过泳,对史料的感觉当然远超他人。带着这样的底气行走学术江湖,谁也不怕。

我们来盘算一下:五年时间,每天读50页,听起来是一项很繁重的工作。但是五年其实就是一些专业硕士加博士的就读时间。利用起来,练就一门可以吃一辈子的本领,是不是很划算?

同样效果类似笨功夫的人还有明史学家吴晗。他1931年入学清华,从第二年开始,每个周末都去北京图书馆抄录《朝鲜李朝实录》中的史料,风雨无阻坚持了四年。到1936年,他抄满了80个本子,写成了一部书《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皇皇12册,300多万字。这本书里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就如书名所说,是抄录了相关的史料。

但是你想,一个大学本科生毕业的时候就有这么一部大作打底,学术界的人谁敢小瞧?所以吴晗在明史界,算是出道即巅峰。这四年的时间,花的值不值?

到大海中去,收获极大付出其实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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