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颜真卿,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或许是他的字,颜筋柳骨千年不衰,为人推崇。楷书四大家中,“颜体”对后世影响最大。颜真卿的楷书,浑厚端庄,大气磅礴,珠圆玉润,端的是盛唐风范。
不过,书法只是他的闲暇爱好,他的正经职业是做官。颜真卿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先任校书郎,后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平原太守、宪部尚书、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因此世称“颜鲁公”。
顶着复圣颜回、名儒颜推之、名学者颜师古子孙光环的颜真卿,其实,真的没有沾过祖宗的光,甚至,连父荫都没有。颜真卿三岁丧父,自幼由母亲殷夫人教导读书识字,他天资聪颖,为人好学,不负母望。
殷夫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女子,丈夫死后,教导儿子,不遗余力。她的七个儿子,史上留名的有四个,个个为人为官正直清白,没有令人非议的地方。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颜真卿了。
颜真卿一入官场深似海,再没有出来过。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政绩,是担任监察御史时,曾巡查到五原,当地有冤狱很久没有断案,天又干旱,颜真卿平反冤狱后,天降大雨,五原的百姓称为“御史雨”。这件事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原来能够为百姓做到一些事情,感觉如此良好,从此,在“当官必为民做主,为吏须予国排忧”路上,越行越远。
不过,很少有人能够在官场一帆风顺,颜真卿也不能例外。因为他为朝中大臣说话,宰相杨国忠很讨厌他,就努力找他的错处,赶了他出长安,任平原太守。
在平原颜真卿也没有闲着。他目光如炬,看出安禄山的谋反之心,就暗中在自己的守地广积粮,加城墙,纳贤士,明里则每日喝酒玩乐,解除安禄山的怀疑。后来安禄山谋反,河朔陷落,河北二十四个郡,只有平原郡防守严密,安然无恙。唐玄宗听闻,大喜过望,说出“我不了解颜真卿的为人,他做的事竟这样出色”的称赞话来。这个皇帝,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事实上,他的后半生,除了寻欢作乐,大概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事情。
安史之乱发生后,朝堂一片混乱,而颜真卿绳治如平日,该上奏的上奏,该弹劾的弹劾,该赞美的赞美,尽忠职责,不改初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颜真卿全部纳于胸中,职务范围内,认为可以改善的,从来不吝发言。他这样一板一眼,当然还是有人看不惯,这次是宰相元载。于是,他又被调出长安,先后去了峡州、吉州、抚州、湖州。
刚正不阿的颜真卿,一生最安逸的岁月,大概是他任湖州刺史的那几年了。他曾在吴兴杼山修筑了一座“三癸亭”,时常在此与忘年交陆羽、皎然等人在此品茶、作诗、联句,十分清雅悠闲。虽然那时他已经六十大几将近七十岁了,老年人夹杂在中年人之间,谈天说地,一样挥洒自如,洒脱大方。他交友的眼光也挺奇特的,一个是将简单的喝茶化为高雅的品茶,在这一方面弄得玄乎其玄的茶圣陆羽;一个是只将身体交与佛祖,灵魂留在滚滚红尘乐此不疲的名僧皎然。另外还有皇甫曾、张荐等人,个个年龄比他小了一大截。真是应了一句“人老心不老”。
可惜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颜真卿也没有过上几年,元载被唐代宗赐死,颜真卿又回到长安,重入是非圈去了。
七十岁的颜真卿,一样热血,很快又得罪人了。据不完全统计,一路以来,他得罪过宰相杨国忠、权宦李辅国、宰相元载、宰相杨炎、宰相卢杞,都是朝中重臣、皇帝心腹,他能活到七十六岁,也算是一个奇迹。后来到底是因为得罪人被算计,才会死得轰轰烈烈。
忍不住说一句,看看做大官的那些都是什么人,不难理解盛唐何以走向衰唐。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这是有福之人才能享受的待遇,颜真卿不在此列。风烛残年,他并非不懂进退,只是当时的环境,也容不得他退出。不只是他,七子八婿满床笏的郭子仪,一生也没有退休的说法,即使八十多岁了,仍是朝廷的精神支柱。也怪国家自己不争气,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动摇了大唐的根基,造成了后来藩镇割据宦祸党争的局面,遗害深远,大唐直到灭亡也没有恢复元气。
颜真卿是那种为了国家可以奋不顾身的人,眼见唐朝衰落,一蹶不振,他实在是不能明哲保身,——事情明明可以做到更好,为什么不?他是从那样繁华盛世走过来的人,对旧时实在不能忘怀。谁能忘怀呢?那时,国家统一、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发达、四海平服,人人走出去脸上都带着自信光芒。可惜,人人有自己的打算,最没有保留的那个,通常下场是炮灰,自古至今,继往开来,没有例外。
不过,他也有错。他略嫌天真,知道宰相卢杞排挤他,千方百计想调他出长安以后,上门去找卢杞,说起当年为卢杞父亲卢奕维护尊严的事,结果适得其反,卢杞反而更恨他了。也是,卢奕死于安禄山叛军之手,身首异处,凄惨壮烈,是卢杞心头之痛,他去揭开人家的伤疤,哪里会不被痛恨呢?
卢杞的报复很快就来了。公元783年,叛乱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卢杞建议派颜真卿去做使者传达朝廷旨意。他说:“颜真卿四方信服,如果是他去传旨,可以不必通过军队就能平定。”唐德宗于是下诏命颜真卿前往。
那年,颜真卿七十五岁,四朝元老,仍是老当益壮,而且壮志未酬,也不敢抗旨,于是领命,从此,一去不返。
李希烈不是省油的灯,早已公然称王,哪里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放在眼内?威逼利诱颜真卿写信给唐德宗,帮他洗净叛变的罪名不成,又百般恐吓他,逼他投降。颜真卿是从风浪中走过来的人,哪里怕他,面对叛贼,他直斥直非,绝不因为恐吓威胁爱惜残年。他当然激怒了李希烈,结果被缢死,时年七十六岁。
做人做到颜真卿这种程度,可敬可叹。他的一生都在前进,从来没有想过后退,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绝不皱眉,刚烈至此。
对颜真卿来说,死在叛军手里算不了什么,他一生视天下安定为己任,并不介意劳心劳力,为国家战斗到最后时刻,他求仁得仁,没有遗憾。他这一生,没有辱没自己的字:清臣。
颜真卿是那种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从他的诗里就看得出来,一首《劝学》如此写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写得通俗浅白,名符其实的实用派。
颜真卿这束不一样的人间烟火,从开始到结束,始终绚烂。他是真正懂得生命的人,因为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竭力做到最好,书法如是,做人如是,做官亦如是。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况且,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世界怎会变得美好。并不是每个人都只懂得爱惜生命,恰恰是懂得生命只有一次,不应该任由它平淡而过。对很多人来说,有一件事情,比生命还要重要,它的名字叫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