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如此沉默

        我搬进宿舍的第一天,就发现下铺的小方跟大家都不一样。我们一伙人热热闹闹讨论哪个女孩最漂亮时,小方却默默从床下取出一个大琴盒,捧出吉它自弹自唱了一曲<<同桌的你>>。虽说音调总出错,他的嗓子也过于尖利,却别有一番风味。大伙照常在音乐中谈笑风生,好像没听见似的。小方弹完一曲后斜躺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我寒暄过后问小方:“哥们,唱的不错啊。会弹<<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吗?”

        小方斜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动,却没有说话,脸一转对着墙壁。临铺的老肖说:“别理他,那个鸟样,还真当自己是明星了!”

        小方腾地坐起来:“你说谁鸟样?”

        老肖不甘示弱,从上铺跳下来,指着小方吼:“说的就是你,咋地?不服气啊?”

        小方缓缓站起来,脸涨的通红,满头长发都颤抖着,狠狠瞪着老肖。老肖毫不示弱,也狠狠瞪着小方。我赶紧拦在中间劝架:“算了吧,大家都住一个屋,抬头不见低头见,算我不对好吧,都坐下。”

        小方低下头,恨恨的出了宿舍,把门摔的山响。老肖探头出去骂:“屌什么屌,你当宿舍是你一个人的,操!”

        老肖余怒未消,埋怨我不该劝架,絮絮叨叨说了小方无数恶行,从好几天不洗澡不洗袜子说到发型像流氓,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问老肖:“他得罪过你?”

        老肖想了想说:“这倒没有,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屌不拉叽的样儿,什么玩意儿啊!”

        小方回宿舍时已经很晚,大家都已入睡。他在门外敲了半天,大家都醒了,却都不去开。我爬起来去开了门,小方怒气冲冲:“怎么现在才开,刚才聋了吗?”

        我也恼了,一把又将他推出去:“那你接着敲,老子还不伺候了!”

        小方猛地抬头,我不由得顿了一下,没有关门。小方的脸上分明挂着两道泪水,眼眶里还蓄着一汪,眼看就要流出来。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流泪,心一软就又拉开门,头也不回的爬到上铺。小方默默关上门。老肖阴阳怪气的说:“老王你干嘛开门?对这种人再好也是白搭。”

        我故意打个呵欠:“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人家要是一直敲,谁都没法睡。”

        老肖后来告诉我,他以前在电子部做焊锡,每个月都能积累个十多斤锡渣,悄悄带出去就能捞点外快。可自从小方入住宿舍,他的铺位就被保安突击搜查好几次。小方也在电子部,很快接替老肖做焊锡。老肖说:肯定是这龟儿子告的密。

        公司有规定,员工不许在宿舍抽烟,违者严惩不贷。小方不在时,老肖抽了烟就把烟头扔到小方床头。保安抓到小方,小方死活不认,说自己压根不抽烟,结果整个宿舍都挨了罚。老肖恨得咬牙切齿,誓要把小方赶出宿舍,赶出公司。

        小方在宿舍几乎不说话,偶尔说几句也是跟大家吵架,却还是不走。老肖说:我非玩死他不可!

        有天我和舍友小黎去超市门口打桌球,临桌有个小妹,长相甜美,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那低胸小吊带几乎露出半个奶子,超短裤就跟内裤似的。四周打球的没一个能专心,不时有人懊恼的骂:我操!

        我和小黎一盘球迟迟未决出胜负,最后那枚黑球怎么打都不进洞。正急切间,小方背着琴盒驾到。我把球杆递给小方:“你也来啦,我俩这一球就是不进,你来一杆试试?”

        小方推开球杆,没有理我,屁股靠着球桌看临桌的小妹打球。那小妹满身是汗,俯身击球时奶子微微颤动,像是要流出来。小方看了一会儿,取出吉它,又弹起那首<<同桌的你>>。那小妹如有神助,球打得那叫一个流畅,不时上蹿下跳,大声欢呼,还时不时抛几个媚眼给小方。那小妹的对手终于发现猫腻,手持球杆走到小方身边,趴在桌上装做击球,却将球杆大头对准小方裆部,使劲向后一拉。音乐声嘎然而止,小方一手捂裆倒在地上,嘶嘶抽冷气,另一只手却还护着吉它。那人一脚踏在吉它上,口里还叫着:“老子叫你弹,叫你弹……”

        我和小黎围上来,那人看了我俩一眼,指着小方恶狠狠的说:“老子这回放你一马,再叫我看见,非弄死你!”说完拉上小妹就走。

        我伸手想去拉小方:“你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小方推开我的手,抚摸着吉它,吉他已经被踏了一个洞,琴弦尽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仔细把吉他放入琴盒,弯着腰,一声不吭的往回走。小黎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要不是咱俩,有他受的,你看他连屁都不放一个,这种人真不值得可怜。”

        回倒宿舍时,小方正抱着琴盒发呆。老肖不知怎的也得知此事,正绘声绘色的跟大家讲,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道“弹着吉他的小子”指的是哪个。小方终于忍耐不住,跳起来大吼一声:“你有完没完?”

        老肖跳得更高,吼得更响:“牛逼个啥你?又皮痒了是不?”

        小方红着眼睛冲上去,跟老肖扭在一起,老肖毕竟壮实一些,按着小方的头撞在门上。我们赶紧拉开他俩,小方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包。老肖得意洋洋的挑衅:“来啊,有种你再来啊!”

        我紧紧抱住小方,小方拼命挣扎,大吼着:“你们都是一路货色,合起来欺负我一个。”

        我一时气恼,故意松了手,小方一个不提防,直冲到老肖面前,倒是愣了一下。老肖此时被小黎抱住,双手施展不开,急切间忽然一仰头,重重磕在小方额头上。小方一声惨叫,双手抱头蹲下去,又被老肖一脚踢翻。老肖不屑的说:“让你双手都打不赢,废物!”

        我们把老肖推出宿舍,将小方一个人留在宿舍。老肖兴高采烈,非要请大家吃饭,大家都有些别扭,提议改去打桌球。老肖神勇无比,常常把球击出台外,连呼过瘾。我借口有事离开了。

        回到宿舍,小方还在抱着琴盒发呆,眼里噙着泪,额头上那个包破了块皮,正渗出鲜血。我爬上床, 翻出云南白药和创可贴,扔给小方。小方还是不动,任由药品掉在床上,神情木然。我叹口气,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忽然听见小方说:“谢谢。”

        我在社会底层生活二十多年了,这个词基本跟我绝缘,偶尔在电视电影或书本里看到,也觉得这生活离自己很远很远。这下子忽然听到,忍不住挠挠头,回头去看。小方泪眼婆娑,长发低垂,像个受委屈的小姑娘。我回去坐在他对面,又挠挠头:“我是个大老粗,读书少,也不知道该咋说……唉我就直说吧,老肖针对你,是因为……”

        “我知道,因为我顶替了他的位置。”

        “也不全是,他认为是你告密,才有保安查他。”

        “我没有,他搞啥事我都不知道。”

        “那你干嘛不跟他说?”

        小方愣了一会儿,声音低下来:“他不会信我。”

        “你不说,我也不信。”

        小方不说话了,又把脸转向墙壁。我只好离开。

        当晚睡觉前,大家都不说话。半夜时,我听见阳台处好似有老鼠叫声。我下了床,发现小方的床铺空着。阳台上有个黑影,肩膀抽动,果然是小方。我默默走到他身边,抬头望着那轮明月,城市里各色灯光闪耀,把月亮挤压得有些迷离感。小方抽泣着说:“老王,我真的没有告密。”

        我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啥时候搬出去?”

        小方摇摇头:“不,这事没弄清楚,我死都不走!”

        我们好一阵子不再说话,小方不再抽泣,望着月亮,轻笑一声:“老王,其实我也没念多少书,高中没毕业就跑出来了,我不喜欢读书,就跟坐牢一样。我喜欢音乐,可家里穷,经不起折腾,艺术本来就不是我们这种穷人玩得起的,可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呢?只好一边打工一边学。你也知道打工仔都特无聊,见我背着琴盒就问:你是音乐学院的?会弹啥曲子?怎么也来打工了?叫我烦透了,干脆谁也不理,好腾出时间练琴。时间一长,都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了,无论到哪儿,人人都讨厌我,反正我都习惯了,也乐得清静。走的时候都跟人结仇了一样,可这回不一样。”

        几天后老肖忽然告诉我:“那龟儿子也不做焊锡了,听说是他自己申请不干的。哼,管他的,只要他在一天,我就跟他没完!”

        我说:“要是告密的不是他呢?”

        老肖言之凿凿:“不可能,除了他还有谁!”

        这段时间小方好像变了一个人,开始跟大家说话,虽然不得其法,却不气馁。他花了一天功夫修好了吉他,老是问我们喜欢听什么,他来弹。老肖故意捣蛋,买了一套音响跟他赛着放,声音放得床板都在震动,我谴责他无数次也不奏效。小方一开始弹,老肖必定开音响,小方就放下吉他,顺着老肖的音响放声高歌,老肖沉着脸关了音响,小方就继续弹吉他。老肖暴跳如雷,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小方对谁都一副笑脸。老肖常常憋一肚子火,恨恨的摔门而去。

        慢慢的,小方有了一点名气,节假日总有一些人在附近小公园听他弹唱。他呆在宿舍的时间越来越少,渐渐的又恢复到和大家无话可说的状态。

        晚夏时的一天,我和老肖看到小方和那个桌球女孩坐在一起聊天。那天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微风轻摇细柳枝,小方和那女孩坐在树下草坪上,言笑晏晏。老肖回到宿舍,发了一大通脾气,从此迷上桌球,一下班就去打。

        不久后的一个周六,老肖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悄悄跟我说:“你猜我碰见谁了?就是那个桌球小妹,和小方搞在一起的那个,这骚货又跟小流氓搞在一起了。要是让小方看见了,那可就精彩了。”

        周日晚老肖回来的更早,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手不停的抖着,口里念念有词:“果然,果然……”

        我说:“老肖你发羊癫疯了吗?”

        老肖冷笑一声:“我昨晚说啥来着,今晚果然精彩,你们没看到,实在太可惜了,那龟儿子让小流氓揍的,太他妈精彩了。”

        我和小黎站起来:“到底咋回事?”

        “还不就是男女那点破事,”老肖撇嘴笑着:“那骚货看着龟儿子跟小流氓争吵,也不劝,还拍手叫好,跟着就见一群人围着他,用球杆打,有好几个人把球杆都打断了,打倒他后就轮流用脚踢他的脸。超市门口现在还有好几滩血,对了,还有几缕头发,那群人下手可真够狠的……”

        “小方人呢?”

        “肯定去医院了,没事儿,他还能走,我看着他走的。”

        我看着老肖眉飞色舞的样子,冷冷的说:“你高兴个啥?我敢说你那些破事儿肯定不是小方告的密。”

        小黎也开口附和:“就是,我也不喜欢他,不过他确实不像那种人。”

        当天晚上小方没有回宿舍,直到这天我们才发现,谁都没有小方的电话号码。大家议论纷纷,唯独老肖一声不吭。

        第二天中午,小方回来了,他的满头长发不见了,头上脸上东一块西一块贴了很多纱布和创可贴。对于我们的问候小方一律不回应,坐在床上发呆。他突然拖出床下的琴盒,拽出吉他,高举头顶狠狠摔下,然后把琴盒也扔到地上,跳上去踩。我们赶紧拉住他,可吉他和琴盒已经成为一摊碎片。小方气喘吁吁,挣开我们,走到老肖面前。老肖捏紧了拳头。

        小方说:“我要走了,你满意了吧?”

        老肖不吭声。

        小方说:“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是谁告的密,你就当是我好了,别在折腾别人。”

        老肖还是不吭声。

        晚上下班时,我们发现小方的床铺已空。老肖说:“小方是自离的,这个月工资都没领。”他顿了一下,又说:“可能告密的真不是他。”

        我问:“你是不是要再查查?”

        老肖沉默良久,掏出手机:“你们的号码呢,跟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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