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大家讲一讲口琴的故事,也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
从我认识这件小乐器开始,它一直指引着我的人生,让我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不知道口琴是什么。确切来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所吹的这种口琴是什么。其实我现在吹的这种口琴,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它不太像是我们传统的那种口琴。
很早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音乐,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学校里边参加了一个乐队,我就开始弹吉他,就像很多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但是2000年左右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没有那么多音乐方面的资讯的,我们获得这些音乐资讯的唯一渠道,是要靠买一种叫做打口碟的东西。
当时我在南京每周几乎都要拿出半天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去马台街买打口碟。因为那时候组乐队,总想去听一些更新鲜的东西,当时觉得摇滚乐那种比较呱噪和暴躁的音乐是特别好的。我就去那边找这类音乐的碟。一个偶然的机会,淘碟淘错了。因为买的时候他是不让你听的,你就看那封面,觉得它八九不离十就买了。
当时我有一个概念就是黑人的东西挺棒的,我淘到的一张碟,封面就是两个黑人,很朴素的那种黑人。我觉得越朴素的东西,可能暗含着挺叛逆的精神,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这么想的。拿着这张CD,在路上我就开始听。第一声口琴出来的时候,我就永远记住了,当时直接就把我震撼了。那张专辑是Buddy Guy和Junior Wells两个人的一张专辑。当我听到那个声音,哦!天哪!这太好了。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它是口琴发出的声音,因为我印象当中口琴应该不会出现那种声音。我觉得这种声音太棒了。这比吉他厉害啊,我得玩儿这个。
那天我把CD拿回去跟我们乐队的师兄说:“这个太好听了,我们玩这种音乐吧。”
可是那时候大家都在玩Beyond那种感觉的音乐啊。当时,我师兄确实不愧是师兄,见多识广,他说:“这咱们玩不了。”
我说:“我想学这个出“哇哇”音的乐器。”
他说:“这是布鲁斯口琴,你学不会的。”直接就给我否了。因为我们都没见过这个乐器。
我心想,我必须得搞一把布鲁斯口琴。我当时在南京,就到南京的新街口百货商场,花了15块钱买了一把。我上网搜索看到的跟我买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口琴,只有十个孔。当时我如获至宝,心想还挺便宜,拿回去就开始研究。可我怎么吹都不是那么回事。我那时候吹的全是那种直直地出来的声音。但是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那种有蓝调风格的声音。一个东西,你觉得它越神秘,并且你很喜欢它,那么这种吸引力是很持久的,是没法退烧的。当时我就觉得我拿到的口琴是我们中国买的,而且15块钱太便宜了,可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布鲁斯口琴。
后来我就托朋友从国外带口琴,几经周折,有一个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一把,我特别开心。我跟他见面的那天,他把口琴拿过来,我一看上面写着made in China。我说:“你多少钱买的?说实话,你这做工还没有我从新街口百货商场买的好呢。”
他说:“这个是什么Johnson牌的。”
我问他:“你就说多少钱吧。”
他说:“嗨,就2.7美金。”
我说:“天哪!你得给我买那种好的,那种20美金左右的那种。”
他说:“那你……你得先给我钱。”
后来,我就想一定要买一个那样的口琴。几经周折又托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真的是一个好朋友,到现在跟我关系还不错。他送了我一把真正德国产的布鲁斯口琴,就是我当年看到的款式。当时我拿了口琴特别开心,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吹出那种音乐来了。结果,我一吹这音阶排列跟我之前那两把口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当时我就备受打击,我就不知道这该怎么办了。这个东西一度被我封印在那,因为我不会吹,我吹出来的全是那种直直的声音,不是带拐弯的。但是我太喜欢这种音乐了,还是会很执着地去听它,当我内心有方向地再去马台街淘碟的时候,淘来的几乎全是这种风格的音乐。就这样,我听了大量的布鲁斯音乐,里边有很多布鲁斯口琴的声音。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必须得学它。可是每当我把口琴拿出来又吹不成那个样子就很沮丧。
直到有一天,我记得是我们高中同学聚会,那时候大家特别流行玩CS,我们整栋楼的人都会玩那个游戏,经常顺着窗户就听见里面喊“你们去往那边去!”这类的对话。我是从来不玩这游戏的,因为那时候我一天到晚就是弹吉他,偶尔吹吹口琴,虽然吹不好。结果那次同学聚会,大家包夜去玩CS,我又不好意思不去,因为大家都是同学嘛。去了我又不玩,大家又让我玩,我就玩了一把人生当中的第一次CS。游戏里,我拿了一把枪,结果后边有人拿把刀把我捅死了。我想这玩意我真不行,就不玩了。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上网查东西,心想正好可以好好查一查布鲁斯口琴的资料。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连YouTube都没有。你看到的全是一些口琴手的网站,能听到他们的一些音乐。再往下挖,终于找到了一个网站。这网站几乎是全免费的,是一个叫Jimmy的香港人,他做的一个布鲁斯口琴的网站。实际上网站做得很糙,但他的目录几乎把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了。他讲如何吹出滑音、哇哇音、火车音等等。
一晚上我把这些内容看了一遍,其实刚看了不到半个小时,我看到很关键那一点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么多年我都被自己骗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如果你要想吹布鲁斯音乐,比如我拿一个C调口琴,要去吹C调的乐曲,是吹不出布鲁斯音乐的。当然,后续掌握更难的一些技巧后还是能吹出来。最直接的办法是你得拿C调的口琴吹G调的曲子。你不能只是吹,要以吸气为主。这可能是一个技术层面的东西,涉及到一个转调的问题。但是自己之前不知道啊,我一直拿着一个C调口琴去吹C调的歌,那怎么可能吹出来?我拿一个G调口琴,扒人家G调的歌肯定不出来,因为人家是拿C调口琴吹的。
当时那一瞬间我感觉就像电影当中经常会出现的一些情节,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或者《疯狂的石头》里边的桥段。我手边没有琴,但是那个口琴的音阶全印在我脑子里边了,因为太熟了,太想吹出来那些东西了。然后,我脑子里边就想着那些东西,我马上想明白了,这就是布鲁斯。
一大早,同学们有的睡觉了,我就回家了。我把口琴翻出来,就按照我那天晚上想的所有东西去试。我一试出来就是这声,当时差点哭出来,高兴!真特别高兴!从那一刻开始这个东西就彻底影响我了。
等我毕业的时候,不得已要跟我所有的这些爱好说拜拜,因为它养活不了我。后来就像所有人一样,我把自己大学时的爱好放弃去工作。我记得我当年是到一个房地产公司工作,待遇各方面都还是不错的,但是就是心踏实不下来。我觉得我必须得去更大的城市,有可能给我的口琴或者音乐方面发展机会的这样一个地方,要么北京,要么上海。后来决定必须得考研,考研是成本最低,也是家里人最支持的一种方式。如果我要说去那儿奋斗,要去北漂或者南漂,没有说服力啊。但我要说我去考研,考过去的话那就可以了。
后来我去上海了,去上海读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专业。我周围所有的同学都在想着考那些国际的什么这个师那个师的,光考试的那一套书就得有这一米多厚,全是那种大开本,全英文的。当时我曾经随大流要跟他们一块儿弄这个,但是买来之后不到一个礼拜,我把书全转手卖掉了。我就特别不喜欢学那些。后来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做什么事。我想,如果还跟当年一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顶多是多了一个学历,再去做我更不喜欢做的事。那事情不一定是错的,可能适合别人,不适合我。
后来我就做了决定,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不做这个事。但是我需要生存,当时有特别大的压力,我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我得交房租。后来我就决定去酒吧找一份工作,给人弹琴。我在上海去了几个酒吧看了一下,彻底绝望了,自己吉他那点水平差太多了。当时我去了一个酒吧叫JZ,是中国历史最悠久,也是我认为最好的一个爵士酒吧,到现在也有一流的音乐家在那边演出。后来又去了一个叫Cotton Club,一个布鲁斯酒吧,也是很厉害,舞台上人几乎全是外国人。当然特别巧的一个机会,我在Cotton Club上台跟别人jam了一次,就是大家即兴一块儿玩。他们那里有一个开放的舞台,你可以上去跟他们一块儿玩。
那次我真的获得极大的自信,因为我没有想到我的口琴还可以在台上演出。因为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刻苦去练习口琴,我把所有我能听到的音乐几乎全吹出来了。那天我在舞台上演出,也得到很多人的认可。好,我知道了,原来我吹口琴比我弹吉他好太多了。紧接着在上海乐器展,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他说:“你吹得挺不错的,你可以到我们酒吧来,我们一块儿玩一玩,没准你可以到我们酒吧工作。”
他那么一说,我也没当一回事。结果我回去之后,第二天他跟我联系,说:“小松你过来我们酒吧玩一玩,真的特别好!我觉得你特适合。”我就去了。我去的那天晚上没有抱太大希望,就是玩。玩了一会儿后中间休息。酒吧的老板是法国人,他跟我聊了一会儿,意思就是说:“你明天能来上班吗?在这每天吹一个小时。十点钟到十一点钟。”我说:“能,我太能了,我太需要这个了!”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在那儿坐场上班。那时候很高兴,天天穿着西装革履的,觉得自己有一个正式工作了。
这些事其实也极大地鼓舞了我。我觉得自己可以靠自己喜欢的东西去谋生了,每个月还可以挣好几千块钱,白天还不用上班,就挺开心的。但是做时间长了,后来你发现其实自己本质上喜欢的是音乐。可是在那个场合,其实你每天在重复几乎是同样的一套曲目。所以我很快厌倦了那种生活,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后来有一个机会到北京来工作,我到北京四中做了一名老师,一做就是七年半,我这七年半时间里,经历了很多纠结,很多挣扎。
现在,在我看来,当时最严重的一个决定就是不再吹口琴,彻底放弃。因为那时候我周末出去演出,然后我还去录音棚给别人录一些音,包括电影、电视剧的配乐,同时参加乐队。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像梦一样美好。但是每当我走到这个学校大门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切都是虚幻的,一直在心里边背负着巨大的负罪感,觉得自己在不务正业玩这么一个东西。
当时我就想不再吹了,还写了日记,说不再吹口琴,封琴。就封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封不住。索性封不住,那自己就在负罪感当中生活,更加纵容自己在口琴方面的继续发展。但实际上那些年我在所谓的音乐圈,自己获得的提升特别快,也特别多。我认识了很多很多人,大家也比较认可我的能力,也喜欢跟我一块儿做乐队,也喜欢让我去录音,去做伴奏。我觉得这个东西完全可以去作为一个谋生的手段了。
而与此同时我做了一个网站,叫蓝调口琴网。这个网站做了十多年。我用心经营这个网站,让它越来越壮大。后来所有关于口琴的演出、录音还有教学,以及网站的内容,能给我带来的回报已经远远超过我作为老师在经济上的收入了。我觉得是时候应该放弃那个东西了。但是其实做那个决定也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真正放弃了一个老师的身份。那两三年挣扎的是一种内心的安全感。我总觉得自己在体制之内,自己在做一个正规的职业。像我打车,跟司机说我要去北京四中,他说:“你是老师吗?”我说:“是啊。”他对你的态度都要好很多,所谓的社会地位比较高。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因为你在选择一个事情的时候,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你总会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做这事儿开不开心?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发现如果不是,那就算了。可能它适合别人,但不适合我,但我吹口琴的时候就特别开心。
于是我就大胆地放弃,2014年我就辞职不干了。这个决定震惊了我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亲戚朋友,他们都会用一种“我为了你好”的方式来说“你怎么辞职了?”“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但我觉得这个做法是对的。当时觉得是对的。现在想来更是对的。
我当年做了很多决定,尤其我从学校里边辞职走出来,去追求我的梦想。有一些人跟我说,梦想太遥远了,还是现实一点。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一个有梦想的人,梦想就是他最大的现实。如果没有这个现实,那么他的存在就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