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留着标准地中海的老于头拿着教鞭慷慨激昂地念着《逍遥游》,教室里的学生却个个低着头,昏昏欲睡。
作为班级的语文课代表,又是老于头的得力助手,司祈强打着精神,听着老于漫无目的的碎碎念。
暖风透过窗帘,萦绕鼻尖,带着些海水淡淡的咸味。
是夏天的味道。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这下,就连前桌的黎妄也撑不住了,趁老于头不注意,偷偷趴在课桌上。
司祈刚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风抚过他鬓间的碎发,睫毛微微颤动,眉目安详。
一刹之间,心弦像是被一双手拨开了一样,颤动不已。
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句英文诗。
Sun for morning, moon for night, and you for forever.
司祈移开目光,将那不知名的心绪藏匿心间,抬起眼继续听课。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教室的窗户上,清冷落寞。天色渐晚,司祈满面愁容地望着漆黑的窗外。
在北海这座临海小城,早上还晴空万里,晚上却狂风暴雨是常态。
雨越下越大。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司祈有感而发,哼起了歌。
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
余音未了,一声轻笑传入耳朵。司祈尴尬极了,脸上飘过一抹绯红的云。迎面走来的男生清瘦的身影映在了她玻璃珠似的眸子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为了避免尴尬,司祈只好硬找话题。
“黎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话一出口,司祈就后悔了。她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下雨不回家,除了没带伞还能有什么原因!
对方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良久,他笑了:“那你呢?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没带伞。”她低下头,毛茸茸的马尾辫垂在脖颈上,衬得皮肤更加莹白细腻。
“你的同桌夏栀呢?你怎么不跟她一起走?”
话音落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司祈垂眸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心里却骤然一酸。
夏栀是不会真心与她交好的。
就像太阳和云。云想遮住太阳,称霸天空,但终会被太阳的光芒驱散。
电话铃声想起,打破了沉默。
“小祈啊,对不起,妈妈刚才开会,没接到你的电话,妈妈这就来接你。”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匆忙,司祈安慰道:“没关系的,妈,下雨地滑,你走路慢点。”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要回家了,明天见。”她背起书包,冲他挥挥手,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黎妄忽然拉住她的手,往她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司祈摊开手心,见是一串用贝壳和珍珠编成的手链,晶莹剔透,在灯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她不解。
黎妄注视她几秒,眼底浮现出一抹悲伤。他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记得了吗?”
“你说什么?”司祈没有听清。
“没事,以前在海边捡的,索性送你了。”
“那……谢谢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说了句再见后,司祈走出了教室,只留下黎妄独自倚在窗边,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发呆。
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在北海啊,有一种名叫鲲的鱼,昼伏夜出,还可以化作人形,体内有一颗珍珠,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晚饭后,司祈坐在海边,手里摇着蒲扇,托着腮看着海上的潮起潮落。爷爷司严坐在他旁边,捋着胡子讲着那些鬼神之类的怪诞故事。
“您说的这些啊,都是些神话,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听到这儿,司祈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嘿,你这丫头,你爷爷我祖祖辈辈都是以捕鱼为生的,要不是没亲眼见过,我能跟你说?”
“这么说,您还遇到过?”
“那当然。”司严自豪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目光柔和地看向一望无际的海岸,“它们可比人类重情重义啊。”
司祈听后笑了,老人家肯定是晚饭时喝了点小酒,有些醉了。
爸妈工作忙,她从小到大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北海住了十六年多了,她可从未见过什么鲲。
但莫名其妙的,脑海里总是有一条伤痕累累的蓝色大鱼,搁浅在沙滩上,眼睛是星一般的闪亮。每当她细想这个场景时,一阵剧痛就会从头部传来,像是要撕裂她。
也对,十四岁时的海啸,险些夺去了她的生命,虽然活了下来,但许多记忆都从大脑中消失了。或许,她是见过鲲的吧……
“丫头,想啥呢,我跟你说话呢。”
爷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连忙答道:“没事没事,您刚才说什么?”
老人漆黑的眸子盯着她,好似能看穿她的内心。
“我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伤害鲲,否则,会遭报应的。”
司祈愣了几秒,司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一个小丫头也没有那些坏心思。好了,不早了,赶紧睡觉去吧。”
晚上,司祈躺在床上,看着手上的贝壳手链,忽然想起了黎妄那略带悲伤的眼眸。
他的眼睛真漂亮。
困意漫上心扉,司祈阖上双眸。
海浪袭来,耳边是人们绝望的尖叫。她被人群推搡着,孤独无助。
一个大浪拍来,吞没了岸上的行人。海水涌进鼻腔,又腥又咸。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短袖的小男孩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托了起来,她逐渐失去了知觉,缓缓闭上了眼。
“小祈,小祈!别睡啊,睁开眼睛!”
司祈一下子惊醒,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看到手腕上的贝壳手链,才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一场梦。
翌日,天空万里无云,鸟儿的几声嘶鸣划破淡蓝天际,一切如常。
课间,司祈看了一眼前面空荡荡的桌子,心底油然生出一阵落寞。
黎妄今天没来。
她捂着耳朵伏在桌上,一旁的夏栀正叽叽喳喳地和她的好友们谈天说地。
“夏栀,你戒指上的珍珠好漂亮啊,应该很贵吧?”苏乐乐看着夏栀戒指上的珍珠,伸出白皙的手,想要摸一摸,却被夏栀拍开了。
“别碰,这可是我爸爸从一个海洋怪物的身体里取出来的,碰不得的!”夏栀瞪了苏乐乐一眼。
闻言,司祈抬开眼皮,瞥了夏栀一眼。
千万不要伤害鲲,否则会遭报应的。
爷爷的话骤然在脑海中响起。夏栀说过,她爸爸是专门捕杀海洋怪物的。如果她的珍珠是从鲲的身体里取出的,那恐怕……北海要出事了。
夏栀见司祈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珍珠上流转,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不论是学习,还是个性,司祈总是压她一头,也只有在家庭条件上,她在司祈面前才有炫耀的资本。
“把这颗珍珠丢掉吧。”司祈垂下眼眸,望着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夏栀闻言,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你会有危险的。”司祈锁住她的目光,夏栀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移开了眼睛。
哼,什么嘛,肯定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夏栀心想,一个珍珠能招来什么危险,别人都说司祈有点疯疯癫癫的,看来传言果真不假。
司祈也知道,在别人看来,自己也就是个整日胡说八道的疯子。
罢了,做好自己算了。
风起,云涌。
今夜的浪花出奇的诡异。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司严望着隐隐泛着白光的海面,目光凝重。
“怎么了?”司祈见爷爷有些不同寻常,自己心里也不太舒服。
司严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几米高的大浪从远处袭来。上一秒还坐在沙滩上吃着西瓜说着笑话的人们,此刻全都像见到了猎枪的鸟儿,尖叫着四处逃窜。
“这,这是大自然的报复啊!”司严惊恐地望着前方,瘫坐在地面上。司祈赶紧拉起爷爷,跟着人群向高处跑去。
人的速度是永远比不过海啸的。
司祈现在心如死灰,跑也是没用的,幸好父母和奶奶在外地做生意,只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顷刻间,一声凄厉的嘶鸣划破长空,人们抬起头,一只通体青蓝、闪着淡蓝色荧光的大鸟扑着翅膀越过重重大浪,向着人群俯冲而来,如梦似幻,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是咱们的救星啊!”鸟儿落在沙滩上,人们蜂拥而上,趴在了鸟背上。司严颤抖着说:“这是鹏……每一只鲲,都可以化为鹏,但是,他们的寿命也会因此终结……”
司祈搀扶着爷爷,她看向那只鸟,同时,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大鸟的目光向这边投来,它的眼,是星一般的闪亮,雨一样的忧伤。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鸟儿载着数不清的人乘风而起,霎时间,海浪淹没了周遭低矮的建筑,那一幢幢小巧的房屋,在海啸面前,是那般不堪一击。
司祈回头望向那片自己生长的海岸,不知鸟儿会将他们带往何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停止了,海啸也平息了。大鸟缓缓着陆,惊魂未定的人们从鸟背上下来,相拥而泣。
家已经没了。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啜泣声,司祈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爷爷司严拉着她的手,走向那只已奄奄一息的鸟儿。
鸟儿睁着一双星辰般的大眼睛,望着司祈,眼角竟渗出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虽然我们第一次相见,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相识已久。”司祈摸着鸟儿光滑的皮肤,想到它将要面临死亡,心亦是针扎一般的痛。
话音刚落,司祈感觉鸟儿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小,她吃惊地看向爷爷,爷爷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
不到半分钟,鸟儿变成了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黎妄!”司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躺在地上的少年冲她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
黎妄想要站起来,却被司祈制止了。他注意到司祈白皙的手腕上带着一串贝壳手链,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变成鸟……”司祈的声音有些颤抖,黎妄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良久,他缓缓笑道:“三年前,你说过同样的话啊……”
脑海里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司祈捂住头部,湮没多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前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叉着腰质问他,“你怎么会变成一条大鱼呢?”
他不禁哑然失笑:“我本来就是一条鱼啊!”听了这话,司祈却气鼓鼓地转身:“哼,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的,敢情你只是来报答救命之恩的!”
黎妄赶紧辩解:“我本来就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
司祈佯装生气,黎妄看她嘟嘴生闷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惹得司祈更加恼火了。“你笑什么?”她伸出拳头作势要揍黎妄,对方却攥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套上了一串贝壳手链。
“这是我最喜欢的手链,现在送给你了,就算是……呃,就算是定情信物了!”少年绽开微笑,在阳光下是那般耀眼。司祈微微红了脸,忍不住调侃道:“喂,‘定情信物’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看来你对人类还是不大了解啊。”
黎妄看着她被斜阳染红的耳根,心底一阵欢喜。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定情信物的意思,不过是司祈这丫头不愿面对罢了。
不过没关系,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鲲之一族,生活在北海,每一只鲲的身体里都有一颗珍珠,那是它们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的,因此,时常有族人被觊觎珍珠的人类捕杀,鲲的珍珠一旦被人夺走,就会引发可怕的灾难。
纵使如此,黎妄仍然相信人类是有善良的一面的,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人类,正因如此,他才可以化为人形。
他信任人类,直到他被猎人追杀的那天。
鲜血淋漓的伤口,钻心刺骨的疼痛……若不是司祈和司严爷爷救了他一命,他想象不出会有怎样的后果。
司祈不害怕他变成鱼的样子,“变成鱼傻头傻脑的也很可爱啊。”这是她为了安慰他所说的话,他无奈道:“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打击我啊。”
和风,海浪,沙滩,白云,少年……
黎妄以为两人会一直这样陪伴着对方,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灾难会在甜蜜中悄然来临。
海啸来了。
当时,他和司祈正在沙滩上像往日一样闲聊,忽见沙滩上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他想变成鹏,可是鲲只有到十六岁时才可以化为鹏鸟。
席卷而来的大浪直接将他们两人拍入海中,之前所受的伤让黎妄不能再度化为鱼形,他运作灵力,织起一个保护罩,抵御海水的侵袭。
耳边充斥着人们绝望的尖叫,美丽的海滩变成可怕的炼狱。眼看着司祈就要昏睡过去,黎妄焦急地摇着她的身体:“小祈,小祈,别睡啊,快醒醒!”
司祈费力地睁开眼,看向黎妄,摘下了他送给自己的手链:“不用管我了,一会儿搜救队的人会来的,你拿着这个手链,放心……我们还会见面的……”说完,便合上了双眼。
搜救队的人果然来了。
司祈被抬上了担架,灵力消耗了大半,黎妄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皮肤,握着那串贝壳手链,昏倒在了沙滩上。等他再度醒来时,父亲已经将他带回了海底,不允许他靠近陆地。
云烟已过,岛屿依旧。
泪水自眼中喷涌而出,司祈哭着对爷爷说:“爷爷,难道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了吗?”
司严长叹一声:“没办法的,灵力散尽,必死无疑。”
司祈紧紧握着黎妄的双手,忽然间,少年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化成点点星光遁入云间。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贪恋着他最后的温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十年后,司祈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一颗颗昏昏欲睡的脑袋,直接将粉笔头飞了出去。
“黎小飞,上课溜号,给我站起来!”
“哎呦司老师,我是在思考问题呢。”黎小飞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目光灵动狡黠。
司祈无奈道:“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黎小飞看着黑板上清逸的字体,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我妈妈说,十年前,有一只大鸟载着人们躲过了海啸,您说,那就是所谓的鹏鸟吗?”
“是啊,那个场景……让我永生难忘。”司祈面带微笑,语气温柔了许多。
这下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全都打起了精神,叽叽喳喳地说道:“真的吗老师?给我们讲讲呗。”
她望向窗外,暖风透过窗帘,萦绕鼻尖,带着些海水淡淡的咸味。
又是一年夏天。
“这个故事很长,以后再讲给你们听吧。”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