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常三从城里的赌坊回来,吉星高照,赢的一大笔银子让他忘乎所以,不觉在路上哼起小曲。心中却想着,多亏老子见好就收,这帮混蛋,看我赢钱眼睛都红了,馋去吧,哼。
“这位官家,府上可用纸笔?”
身边传来的问询让长三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个形容苍苍的老头,守着一个草席铺的摊子,席子上摆满了各式笔毫。
“老人家,漆都上歪了,这么大年纪还来弄这个营生?”
那老人低着头,用枯木一般的嗓音回道,
“无儿无女,自己也得奉养自己不是。”
常三略略点头,说道,“给我拿只笔,今天赢了钱,当我可怜可怜你。”
老头递过来一只笔身乌黑的毛笔,常三接过来,从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在了地上。
老头望着远去的常三,终于抬头,露出了一抹微笑。
常三在县衙中算是个三流,一流的当属知县、师爷,二流的就是那些有头有脸有背景的衙役,第三流就是他这种无财无势的。常三自己有时都觉得可笑,呵,连个衙役还要分三六九等,不过是知县的狐朋狗友,狐假虎威、名正言顺地勾搭些女子罢了。
常三的抱怨并不全然来自于没有姑娘看上他,还因为他正在抄录的村簿,这本是陈押司的公务,只因知县老爷前几日纳了个小妾,今日还要大办酒席庆贺,陈押司自然要露脸,于是这个活就落在了常三的身上。
“不要脸的老东西,纳个妾也要大操大办,就是变着法儿刮银子,也好也好,把押司狠狠地刮干净,把我弄到衙门抄人名,自己也别想好。”
黄村的村簿已经被虫子啃的满是孔洞,碰巧过几日上面要来巡抚审查,于是陈押司临走前嘱咐常三,
“务必要快,写错了没关系,一定要抄录完。”
傍晚,陈押司回来取村簿,只见常三几乎要睡倒在案上,手边是已经录完的村簿。他拿起来翻了一翻,笑着说道,
“不错不错,回头审查完了,我告知老爷记你一功。”
常三收起笔砚,一脸憨笑说道,
“押司客气了,这也算是我分内之职,安敢居功。”
陈押司笑着点头,不经意间却看到了常三收起的那只毛笔,通体乌黑似乎有些年头,心中又不免活了心思。
“常三,我看你携的笔略有意思,不知可否借我把玩把玩,你也知道我平时也好集笔……”
“押司喜欢,拿去便罢了,什么值钱之物。”
说着,常三将笔递了过去。
晚上押司到家,忍不住取出笔来把玩,夫人也近前观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执着灯问道,
“这笔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爱不释手。”
陈押司笑道,“妇人之见,你与那常三一样没眼,看这笔杆坠手,定是上等木料,笔毫触之不断不脱,蘸墨不散,出墨不伤。真真是个宝贝,我与你写来看。“
夫人听说便觑着眼细看,只见陈押司在纸上写下“兰芳”二字,落墨即干,再加上押司也有几分笔力,这两个字便显得颇具神韵。
“官人写便写了,怎么写浑家的名。”
夫人一脸娇羞,押司看了忍不住将笔放下,一把将其拥入怀里。
二
升堂——
“老爷,求您为我做主啊!”
常三打着哈欠,在众衙役后面取了水火棍,立在堂上两边。他仔细一看,堂下跪着的,居然是陈押司。
旁边的衙役已经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居然还有人敢欺负到陈押司头上?
“站好站好,老爷来了。”
知县老爷挺着大肚子坐到了堂上,两眼也是睡眼惺忪,勉强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
“陈押司有何冤情,快快说来。”
陈押司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声音颤抖着说道,
“老爷,小人的浑家被人害死了!今早,昨晚,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今早起来就不省人事了!满脸是血,就躺在我身边……”
陈押司满脸惊恐,老爷脸上的困意终于被惊得一扫而光,他先是将目光锁定了陈押司,因为夫妇之间的命案,枕边人的嫌疑往往最大。
“老爷,小人与浑家相守十余载,怎会下此狠手啊!老爷,不知是什么歹人,在夜里下此毒手……”
“不必多言了,左右,将陈押司先收监起来。李言,你带着手下衙役速速去陈押司家勘察,将仵作带去,查明死因。退堂。”
整齐的“威武”声中,黄知县拖着肥胖的身子回去补觉了。
夜晚,常三在床上不停地摆弄着一支毛笔,这只毛笔通体乌黑,正是昨天他赠与陈押司的。今天勘察陈押司家中时,常三趁着李言他们出门,赶紧将笔塞到了袖中。
不过此时看来这只沉重的笔杆似乎有些妖异,因为今天在去陈押司家的路上,发生了比陈押司妻子惨死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黄村上下,男女老少百余人口,一夜之间惨死家中,没有预兆,没有理由。这同时给城中的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恐慌,离黄村近的着急搬走,在村子里有亲戚和熟人的,壮着胆子把亲属尸体抬出掩埋,只是村中的老小死状骇人,皆是七窍流血而亡。
黄知县听到这个消息也慌了手脚,先向上谎报疫病肆虐,将陈押司的案子暂且放在一旁,调集人手先处理黄村,顺便将黄村唯一的幸存——黄蕙安顿在自己府上,也就是安顿在自己家中,美其名曰亲自审问。
黄蕙,常三在心中思忖着,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多,于是他按捺不住,趁着天黑又一次翻进陈押司的家中,陈押司妻子的尸体早已被抬走,宅中无人。常三小心翼翼地启开封条,径直溜进了书房。
黄村的村簿,果然躺在书案上。
常三目不转睛地一页一页翻阅,却没有发现黄蕙这个名字,瞬间,冷汗直流。
难道黄村没有这个女孩?那她……
他哆嗦着、强迫自己又翻了一次,这一次终于找到了原因,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黄惠。
在抄录时,常三少写了个草头。
但他的心更加提到嗓子眼了,因为这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些命案,十有八九是那只该死的笔造成的!
常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子里犹豫不决。
黄村的事情陈押司还不知道,可是他那么精的人,一旦知道了黄村人的死和他妻子的死吻合……该死,只有他见过这支笔。
该死的害人东西,刚想一口啐在躺在桌案的笔上,转念一想,不如将它烧了,死无对证,反正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等等,死无对证,这不算死无对证,要想死无对证的话……
翌日,黄知县拖着疲懒的身子从黄蕙身边起来,原来黄蕙也是个水性的女子,丈夫早亡,她带着儿子孀居日子难过,不过没想到一夜之间除了她村中再无活口,她对儿子的死毫不在意,村里人都死光她更是方便。反正她现在是知县大老爷的人,以后的日子尽可以享尽清福。
“老爷,早些回来,莫要让奴家等的寂寞。”
黄老爷被喊得骨头都酥软了,回头亲了一口,赶紧换上衣服到前堂去了。
“老爷,昨晚陈押司死在狱中,死状与黄村村民以及其妻兰芳一般无二,皆是七窍流血而亡。”
黄知县略略显示出惊讶,问道,
“仵作查验了么,是否服毒?”
“并无服毒迹象,在狱中,当然,也不会是被人谋害,老爷……”
黄知县摆了摆手,
“不必说了,直接上报黄村疫病蔓延,县内押司夫妇亦受侵害,暴毙身亡,亟请上方拨发银两,镇压疫情。”
“是。”
阳光照进了的屋子,今日没有升堂,不过从李言他们的闲谈中他已经知晓,陈押司果然一命呜呼了。
常三一边装作震惊的样子,一边在心中暗喜,这下,再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三
仅仅三日,城中已经有五人猝然死亡,加上黄村的百余人口,事情已然是压不住了。
姜巡抚从来这的第一天起就确定这不是疫病,虽然死者皆是七窍流血而亡,但血液、内脏均无异状,黄老爷谎报的疫情肆虐可以说是不攻自破了。
不过也没关系,因为黄老爷也已经死于非命。昨天知县夫人从娘家回来,听说黄老爷又带回来女人,本来要给黄老爷几个大嘴刮子,可推开房门,她看到的不仅是香艳,还有横在一起的两具尸体。
县衙,堂上。
姜巡抚蹙着眉头,巡视了一圈下面的衙役,开口问道,
“都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发现,说一句便是有功,此次命案非同寻常,有这样本事的人,很可能就藏在我们身边。”
“禀大人,此次命案牵扯过大,又太过离奇,案发时在场的人都已一一排除嫌疑,以小人之见,会不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
李言起身说道,
“小人觉得,除去黄村,黄老爷、黄蕙、陈押司、陈夫人以及昨晚受害的姚翠云,这几名死者之间未必没有联系。”
姜巡抚点点头,说道,
“李言,本巡抚现在全权授予你追查嫌犯之权力,只要与线索有关,不必有所顾忌,拿着我的令牌查下去,所有人都要听你的派遣,明白吗。”
“小人明白。”
常三出了门就和衙役们一起争抢着要看巡抚的令牌,拿到手里不禁赞叹道,
“李言你这把可赚大了,这令牌拿着去红月楼玩几天都没人敢拦你。”
李言一把抢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常三道,
“以前也没人敢拦老子。”
“那当然,咱们李大捕头谁敢不给面子是不是!”
一阵哄笑中众人离开了县衙,虽然身处恐慌之中,这些穷衙役还是觉得,他们是不值得一杀的那堆人。况且当衙役这么多年,命案见得太多,生死有命,该来的时候躲也躲不开。
月亮悬上了半空,常三在房间里默默点上了油灯。
他抽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用笔蘸了蘸刚刚磨好的墨,一笔一划地写着,
李
可还没来得及写第二个字,房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常三惊得放下了毛笔,慌乱之间将纸张卷了起来塞到了桌角下面。
“谁?”
“姜元。”
“姜大人,快请进,请进。”
常三一脸憨笑将巡抚迎了进来,姜巡抚则是坐到了桌旁,敲着桌子对常三说道,
“常三,你知道朝廷为什么派本官前来吗?
“想必大人专精于破案,陛下才拍您前来。”
常三拱手说道。
“非也。”
姜巡抚摆了摆手。
“十年前,家父得天授一柄判官之笔,那时国力孱弱,遍地涂炭,天帝命我父执笔百年,攘除奸邪。判官之笔所书,墨干皆是七窍流血而亡,扫除了无数奸凶。而昨年,家父却发现笔不慎被窃,直至黄村的事情报上朝廷,家父隐约猜到内情,才派我前来断案。”
常三跪在下面,听到这里心中早已惊惧不已,只能勉强应和道,
“不知大人讲这些是何意?”
“我昨天前来就已查明,黄村的村簿是陈押司交由你来抄录的,而姚翠云,则是被你纠缠多时,这……常三,你要干什么!”
姜巡抚话还没说完,只见常三从袖中掏出了那管乌黑的毛笔,地上飞快地写下姜元二字。
咣!
门被撞开,李言飞身而入,拿起桌上的茶壶,一把泼在了地上。
常三抬头怒吼道,“狗东西,我就该早绝后患!”
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李言双膝撞在了常三的背上,随着一声惨叫,门外埋伏的衙役们一冲而上,将常三死死摁住。
天宝三十一年,黄村一案告破,衙役常三问斩,判官笔物归原主。
不过,黄老爷和黄蕙的死,似乎没人去关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