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瓦房:流浪的非洲之心

(1)

一条约1米半宽的巷道延伸出去,路面的水泥石块散落着,黑色的脏色的坑也延伸着,一双脚散漫的步伐,漫无目的出动着,露出的脚面颜色与鞋面似黑似灰的色调配合,塑料的鞋底隐隐已磨出了洞,一只脚踏进小水坑,“吧唧”一声,鞋子滴着水。

一双黑色的手,纹路清晰的隐藏在肤色中,弯曲的指关节中透出点淡淡的白,提起裤脚的指尖泛出浅棕色,布满整个手掌,好似在查看进水的鞋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未发现裤脚沾水,又“吧唧吧唧”地一步一步走去。

太阳灼烧着,空气中的水汽早已蒸发,头顶昏昏沉沉只眯着眼探路,他抬手搭在额上微一抬头,呆滞的眼睛微微张开了,感觉一片清凉洒下,驻足正视,厚重的树叶重重叠叠的从围墙那边铺开来,炙热空气就被隔离开,从缝隙间打下来只剩些光影了。

掩盖在叶子后面的果子渐渐被看清,他稍稍舔了舔他那厚厚的发黑的唇,弯腰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块,后退一步,抬手朝头顶椭圆绿色的果子打去,啪的一声,石子打到树叶上飞到围墙里,接连几下,那果子好似逗弄他,只摇晃了几下,他紧闭了一下嘴,挑了两块稍大的石头,猛地砸出一个,愿着快些掉下来,“吱呀”的一声,院墙的铁门开了,一个穿灰色穆斯林长袍的男人出来了,带着怒气,卷曲的胡子下面嘴张开了,呵斥着。

“喂,干什么的!?”

然而他好像未曾听见,只为着心中的果子,又扔出一块武器。

穆斯林男人的胡子被鼻孔的气息吹动着,趿拉着拖鞋,快步走来。

“还不快滚,这可不是你的果树!”

他心中的果子终于啪一声掉下来,更不顾及耳边的叱呵,大跨一步从地上抓起果子,然而砰的一声好似有回音从后脑勺散开,胡子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男人气得用石子砸他,

“不许捡那果子,你这混蛋!”

他仍是不发出回应,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抓着那牛油果,跌跌宕宕的往前跑了,因着手上的果子,他跑得很有成就感,也忽略了砸到身上的石子,拐过墙角,又穿过一个路口,停下来,微张着嘴喘着气,继而微笑着却露出了粉色的牙龈和发黄的牙齿,些许汗从凸起的额头沿着眉头滑进深深的眼角又路过鼓起的鼻孔,好似河流在沟壑里蜿蜒起伏。

为着他的胜利,他昂头前进,路过他的人不懂他的胜利,无法为他高兴。

路口的景象换了,一条双向马路横亘着蜿蜒到山脚下看不到尽头,乌烟瘴气的扑面而来,两边的木制小售货摊上各种食物的味道,汽车穿行着,卡其色校服和蓝色校服叽叽喳喳的穿过眼前,好似那些群鸟远去了。

对面绿色铁皮瓦搭建的亭子下坐满了扎着碎绿色花纹头巾和各式同样花色裙子的女人们和穿着衬衫西装的男人们,手里的毛巾不时地插着颈口的汗,亭子前面的水泥地面上一个绿衣妇人手捧着黑白相片,脚踏着慢步合着一声声哭唱,他们沉浸在一片热气腾腾的凝重里。

掂一掂手里的牛油果,他想着寻一个地方,便沿着马路一直走到一坐高架桥下,凉风穿行而过,坐在桥底,啃食着。

前面卡其色制服的警察守在铝制可移动围栏前检查着经过的车辆,他的肚子突出来使得他的制服没了褶子,小小的贝雷帽趴在黑色的头顶好似随时都能掉下来。

后脑的疼感越发清晰,他伸出那黝黑长的手臂摸到了一点结痂,然而他并没有在意,他呆坐着看着远处的马路,像没有目的的游魂般,光影移动,铝制围栏已撤到了一边,马路中间的灯带上一杆杆笔直的灯发着黄色的光。

无数的光排列着,他起身沿着光走着直到小山脚下,他看见了小山上零零星星的闪烁的灯光,从白天反射银光的铁皮瓦房子里透出来,孤独的隐在稀松的植被中,若有若无的声响传来,到此处马路已变成了桥,河流无声无息只留下黑色的遥远的轮廓,慢慢的这轮廓也变得无边无际了。

脱下脚上的破鞋枕到头上,就着这昏黄的光和河流的叹息,他睡着了,睡得那么快,成了一团黑影。

(2)

河流渐渐清晰,水草摇曳,宽阔的身躯包裹了无数的可能。

挠挠头,他踱步到来时的那个路口的一个售货摊前,从蓝色发白的牛仔裤掏出了100法郎,从裹在印着总统萨苏图像的黄色裙子里的肥硕妇人手里买了一块蒸木薯,就地坐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声音,面孔,重复着昨日的昨日。他看着眼前,又好像看着远处,他想着明天,又好像想着昨天。

修长的腿从包裹着纤细的身躯的白色连衣裙里露出来,衬得姑娘黑色的皮肤越发鲜明,一条条彩色的辫子合拢在一起垂到腰间,饱满额头,鼻梁高挺,嘴唇微薄,眼前的姑娘使他来了兴趣,打了个口哨,直朝着姑娘漏牙发笑,那姑娘闻声朝他一瞥,浅浅一笑,一上午他便在这调笑的口哨声中过去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也散开了去。

掩去了笑容,他沿着热闹的街道走去,路边的排水沟上架满了木制的售货摊,空荡荡的木板上发黑的一层,在这热气里发散着无法辨别的气味,他紧闭着双嘴,像似在思考什么。他路过了人群,他想着一个计划,他的心为着这个计划跳动得快了,浑浊的眼睛也张大了些。

没有风,棕榈树一个一个静默着,穿过一个个路口,来来回回,他观察着,但是没有人关心他的眼神。

半夜,他游移到街上,排水沟旁,只两盏破败的路灯自顾自的投下影子,左右一看,他快速钻到一个木制售货摊下背在身上,一屏息压住慌乱的心脏,悄悄地又急促地走到挨着山脚的马路那边去了,下了马路钻到树影下,把背上的木头往地上一抽,顺势躺下了。

肺叶在他的胸里面颤动着,夜虫也颤动着,他满意的枕着这战利品,他为自己又一次的胜利高兴着,什么也不能再想了,跟虫子一般的睡了。

第二天,卖蒸木薯的成了一个年轻姑娘,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晚上的计划继续着,他安心的睡在木板上,盖着一个破旧被褥。

第三天,他只有50法郎了,姑娘还是卖给他一整块蒸木薯。

“你是中非人么?”那姑娘问他,手里摆弄着用叶子包好的木薯,为了尽量让它们看着整齐些。

“当然不是。”他抬眼,露牙一笑道,木薯的味道散发出来。

“那你住在这附近么?”

“是呀,最近才搬过来的。”听了他的回答,姑娘笑了,性感的黑色的厚嘴唇向刚果河一样隐藏着魅力。

是夜,他蛰伏在墙角的黑影里,因为白天的笑容,他的心脏鼓动着。

墙角的长春花已经不辨颜色,矮些的是一丛丛的紫背蛙兰,爬墙花开在高处如同鬼魅的暗影,寻着墙角,佝偻着身子过来一个人,黑色身影,他赶紧缩在墙角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墙角的灯光打在黑影的脸上,他的眼睛睁大了些,是那天在路边一起吹哨戏谑女孩的一个男子。

只见他摸摸索索拐进一个路口,走到一处铁皮瓦围墙脚下,蹲着,不一会儿又过来两个人,他们从一处铁皮瓦接缝处钻进了那围墙。

从此,他有了朋友,渐渐地他身边多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他成了山脚下那些拥有铁皮瓦房子中的一个,薄薄的铁皮瓦并不光滑,有着规整的褶子,屋顶是两块用钉子链接的倾斜的铁皮瓦,四面也是一样的。

他自信的买着姑娘的木薯,安稳地睡在这静谧的河流旁边,成了河边居民,水草时常挂在他的腿上,铁皮瓦散射着些许光线,白色的鸟从垃圾堆里散去落在树顶,落在河边,落在湿地里,落在不为人知的心里。

(3)

黑夜变得不安,越发闷热,空气上升到云端,从尽头处劈下几道银白,那银白瞬间渗透到云里,刹那间显出黑云的轮廓来,翻滚着,雷声渐至。

雨点噼啪合着一阵风打在铁皮瓦上,噼啪作响,好似有一双手拉扯着,屋顶有些动摇,那双手一松,铁皮瓦房子松了一口气般的发出些声响,忽地那双手又扯起来,几番拉扯下,铁皮屋顶豁出一个口子,风呼啦的灌进屋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迷迷糊糊间无奈的听着这天地间的变幻。

后来,白天他找些活计,时常用铁制方形推车帮忙零售店,修理店或是五金店拉些货物,时不时的从那姑娘面前经过,身边的街道,人,店铺的名字都逐渐在心里清晰起来,各种的海报画像一层又一层的贴着,他还是那么笑着,吹着口哨或者谩骂着,来来往往的穿梭亦成了无数人眼中的一部分,成了这街道的一部分。

因着这雨季的到来,催熟了枝头的芒果,绿的,发黄的,发红的,扁的,圆的,椭的,个个都张望着,呼吸着。

雨又下起来,黑色的雨,罩着黑色的他,一双眼白低伏在铁皮围挡边,他已经在围挡下面挖好一个土坑,耳边的雨声爆炸开来掩盖了一切声响,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钻了进去,身影飘散开去,他最后一个钻进去,踅摸到一个集装箱旁,探出头眯着眼睛望着这雨中,雨水满面的模糊一片。

他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依稀看见一个身影从左前方几十米处的集装箱里出来,还未来得及辨认,一声枪响穿透雨幕直到天际,-砰!

他的声音堵在喉头不能发出,-砰!

枪声好似穿越了回忆,于他的脑中回荡出几瞬影像,从脚底升起一整颤栗,身子不禁蜷缩起来不能移动,雨中夹杂着各种声响,眼前渐渐清晰的是几个肩挎着枪的深蓝色制服的士兵和几个中国人。

没有了思绪,眼底一片白浊,耷拉着头,混着汗水雨水的发黑的T恤贴在身上,灰色裤子左膝盖处刮了一个口子,露出点发红的血肉,他和他的一个朋友被押送到宪兵队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墙内外底部半米高是深蓝色,其余都呈白色,门窗皆是深蓝,进门左拐,一名瘦长宪兵坐在桌前忙着登记,右边是各色男女老少杂陈,又左拐沿着墙前行几步拐到门口,进门经过昏暗的接待室到一间公共的办公室,灰暗木凳木桌陈列,因为这些深蓝色和黑色皮肤使房间更显得更加阴暗没有颜色。

一名圆头肥耳宪兵呵斥一对争吵不停的男女,男女互看一眼再不做声,宪兵低头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旁边一位瘦干白头老者抖着手从破包里掏出些纸件给面前的宪兵,穿过这间房出门右拐直至走廊最深处的阴暗,咣叱,一扇黑色铁门打开,里面浮着些白的黑的眼,像无底洞似的漩涡吞噬了一切。

墙顶中间有一扇小窗,两条铁杆横着。

蹲在墙角,一阵头晕眼花,他的朋友责备他,谩骂他,他的心底升起一种力量朝全身涌去,抬起手掌提起脚便打出去,黑暗中顿时激荡开来,一片嚯嚯声起伏。

看守的宪兵咣的一声拉开门,拿着警棍一阵挥舞,宪兵的下巴至脸颊处的黑色疙瘩像墙上的煤球似的散在脸上,随着他发狠的表情移动,啐一口痰,宪兵转身出去又重新关上了门。

宪兵搜走了他的证件和身上的钱,他陈述了他所有的那些模糊的计划,曾经的得意和轻松都消散了,宪兵要求的保释费让他的身子越发沉重,陆陆续续的人进来出去,黑色又聚拢过来,他已没有了力气,在这发臭的空气中,他想到了他已经回去中非的哥哥,有些忧伤失望。

不知过了几日,热气蒸的铁窗里死气沉沉,只余那些酸臭味道活跃着,宪兵拉开门喊了一个人出去,他从那门缝里看到了那个姑娘,他立马活过来,拍着门喊:

“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宪兵用警棍敲打着铁门,砰砰的响:

“中非的,你给我老实呆着!”

然而那姑娘只带走了他的那个朋友,他的心跌到了谷底,沉了下去,沉在阴暗里,沉在热气里散出去,连着他的生气也散没了。

(4)

雨又下了好几场,风吹进来,空气清晰了些,时间在这角落里播放着黑白电影,黑白光影交错,三两个身影蜷在地上,蝉虫一般。

胃里好似有东西在搅动着,发出了声响,全身的疼痛一阵阵的。

走廊里脚步声渐渐凌乱,外间传来一声声呼和,门噼啪作响,汽车轰鸣,慌乱的气息弥漫开来,啪啪的两声,玻璃瓶碎裂,墙壁上蔓延着火苗,呼喊声大作。

两个人拍打着铁门呼喊着,守门的宪兵已不知去向,砰砰的枪声散开,恐慌的人开始用脚使劲的踹着门,他的心脏砰砰的跳着,眼神慌乱,全身的力气因为这气氛迸发出来,咣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他冲到门外,手足无措,还来不及适应这光线,墙壁烧着的刺鼻味道让他稍清醒了下。

宪兵拿着盾牌端着枪躲在围墙门口两边,越来越多的玻璃瓶飞过来,烟雾四起,窗户上也挂了火,他朝围墙里面跑去,一步一步深浅不一,每一步都振得好像五脏六腑要从胸口跳出来,吁的一声,小腿上火辣辣的,他的手已经攀在了围墙的栏杆上,全身颤栗却不敢大口呼吸,-啪,他掉在了围墙外面的草地上,绿色的求米草波浪似的一片,一触到这微湿土地,他忍不住张开着嘴喘气,鼻子和嘴一同喘着,鼻涕喘了出来,肺叶也好像要喘出来,大地也一同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各种声响消散,他慌不择路的走着,深棕色细小卷曲的头发和胡子已经连成一片,面容深陷在毛发里模糊不清,深绿色汽车一个接一个好似爬虫一样往前挤,妇女们用布块把孩子绑在后腰上,年轻男子们端着一盘可乐果,或者一把雨刷在车流里穿梭兜售。

他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少路,一排排漂亮整齐的房子矗立着,对面残缺的墙壁后已没有了踢球的身影。

铁皮瓦房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片,像一个黑洞不知道通向哪里,污脏发黑的售货摊上,黄亮的橙子,青的橘子,黄青的木瓜,淡黄的百香果,散着的冻猪肉,鸡肉,西红柿,洋葱,红色塑料盆黑长的鲢鱼,身体卷来卷去的绿色虫子,绑着嘴的小鳄鱼,乌龟,半截身体的獐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他望着前路,想起了他的铁皮瓦的房子。

绿的湿地远远铺开与静静的河流相接,撑着独木舟的人在湿地中缓缓探行,更远处的绿和山深得发黑,轮廓消藏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朝着那河流,他路过一颗颗芒果树,雨树,木瓜树,合欢树,踩过了大马齿笕的白色绢花和紫竹梅,熏着各种气味他来到了山脚下他的铁皮瓦房的位子。

塑料桶倒在泥沙里,泥沙倾泻的痕迹里几根木块歪倒着,他的铁皮瓦房子消失了,曾经泪流满面的等着他的铁皮瓦房子消失了。

他跪在这泥沙里,手触摸到一角布料,他扯着他那蓝色牛仔裤在手里哭了起来,不为着那姑娘哭,不为着身上的伤痛哭,也不为着铁皮瓦房哭,他哭的是他以后的事情。

天空橘红的云彩悠悠的,照着河边每家铁皮瓦屋顶上,河水红着脸,一条萧索的背影拐进了巷道里,影子一点一点的拖动着退去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铁皮瓦房:流浪的非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