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无人(第二章)

高邈花了三个多月研究那串不完整的数字,最终推算出一个坐标点。他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发现是一个位于大都市郊区名叫新丰的小镇。新丰镇政府办公室里挂着“模范生态镇”的牌子,四周有耕地、果园,距离大都市也不远,确实是个适合人类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在这里建造起自己的王国。通过耕地种田,吃上新鲜的蔬菜瓜果。通过修建鸡场鱼塘,吃上新鲜的鱼禽肉蛋。通过发电机和汽油恢复电力,实现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过渡,建立起自动化的广播系统、监控系统,完成小镇亮化光彩工程。他甚至从各地搬来假人模特摆在镇子的每条道路上,让小镇显示出人气兴旺的繁荣景象。

此时,天色已晚,小镇灯火通明。

高邈和玛雅公主坐在餐桌两端,桌上摆满各色精美菜肴,清蒸、凉拌、煨炖、油炸满屋飘香,桃子、苹果、香蕉、葡萄应有尽有。

那台袖珍收音机就放在柜子上,里面依然是浪潮般的电噪音。

“下周进城,我们再搞点金汤力,后山的柠檬快熟了,到时候配在一起,一定很爽口。”

高邈最近在研究洋酒的喝法,他窖藏了几百瓶好酒,估计一辈子都喝不完。

“西门监控摄像头画面有扭曲现象,估计是信号衰减过大,明天记得提醒我去处理。”

玛雅公主浅笑吟吟地看着高邈,对他的提议全盘赞同。高邈很高兴。

“再从亚卡迪专卖店给你拿两套厚点儿的衣服,立秋啦,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咯。”

晚餐后,高邈照例到地下监控室查看情况,监控室中有一面电视墙,可收看分布在小镇东西南北、广场、街道等二十多个摄像头的实施监控画面。这个监控室倒不是高邈所建,他刚到小镇时就有,设备齐全,还配备了密码锁装置,为此高邈一直猜这里其实是个军事基地,但除监控室外,其他所有地方均与普通小镇无任何差别,高邈才放弃了他的大胆猜想。

监控室是很有用的,虽然世上已无人,但猛兽越来越多,世界已回归丛林法则,必要的防备必不可少。从画面看,今晚小镇一如既往地安静祥和。

高邈走到监控室的书柜前。这个书柜是高邈亲手打造,摆满了书,并区分为“农业”“工业”“医药”“通信”“文哲”等几个大类,大类下又分若干小类。占比最大的是农业,毕竟吃饱肚子最基础最重要,其次是医药,文哲类也不少,充分体现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的原则。

独居五年以来,高邈凝视过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他本就是个内敛的人。惆怅一阵后,他开始光顾各个城市的图书馆,搜集了数万册书籍,开始长时间的阅读。为了生存,他读了不少实用书。可他读得更多的是小说、历史和哲学,在当下这种无人之境读书,是一种没有时间空间概念,与现实无关,完全沉浸在真实中的阅读。阅读让他忘记了孤独,让他沉浸于痴男怨女的情感旋涡,让他与先贤前辈平等对话,让他渐入化境,揽明月于九天之上。

阅读让他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虽然现实亦然。

今天高邈不打算看书,他打开下层的模压门,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他走回书桌前,翻开本子,本子的封面写着“我的一生。副标题:地球最后一人自述”。笔记本已经写了几百页,有“我的前半生,妞妞,变故,无人”四大章节。目前,前三个章节已经完成,第四章节的前五年也已写完,进入到实时记录阶段,所以高邈只是略一思忖,稍加回忆当天的情形,就开始奋笔疾书。

写到一半,高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缺少了点什么。他很快醒悟过来,放在不远处的那台收音机里原本如潮的电噪音,突然静默无声。

高邈起先以为潮涨潮落,或许是浪到低谷,谁知等了片刻,那浪声却似进了深谷黑洞,再无声息。高邈忙走过去查看,收音机电池充足,运行正常,但回荡了几年的电噪音已任性地消失无踪。

几年前,高邈被收音机中的女声救回一条命。几年来,他一直等待电噪音中能再现信号,这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高邈拿着收音机急匆匆地冲出地下监控室,室外依然无声。他爬到小镇的最高楼层,依然无声。

高邈急了,他往山上跑去,很快爬到山腰处,依然无声。绝望感袭来,他感觉生的欲望正从自己粗重的呼吸中流走,他腿一软,跪在地上。然后他听到低沉的喘息声。这些年,山中的野兽越来越多,大半夜不带任何武器上山,确实是危险的失策行为。高邈一动不动,猛兽最爱追逐猎物,此时拔腿而逃,无疑是自杀行为。

这低沉的喘息声却不似发自野兽,他屏气凝神,发现对面山涧有黑影移动,借着月光再定睛细看,那边貌似有几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前慢跑,边跑边喘粗气,或许是呼吸都在同一频率,或许是夜间太过安静加之山中地貌,喘息声竟传到了山这边,就像是集体参加弥撒。

由于距离太远,加上月光微弱,高邈看得并不真切。高邈五年没见过人,猛然看见这么多,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吓得赶紧蹲下来,藏起自己。不过,几秒后回过味来,忙跳起来大声呼唤:“喂,喂,我在这儿。喂。”

但那些貌似的人类似乎没有听到,没任何反应,仍保持既定动作向前跑,眼看就要消失在高邈的视野内。

高邈赶紧跑下山,跑回镇子,开上车向对面山冲去,当他开车到达,那里已空无一人。

高邈打开手电筒,查看地上的踪迹,连浅浅的脚印都没有。

“不可能啊,至少有几百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他跳上车,沿着刚才那群人的跑动方向,开车追去。一直追了半个多小时,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希望来得快,去得更快,高邈努力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把车停在路边。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你看见了吗?”

高邈习惯性地扭头询问,这才发现副驾驶位置空空如也,跑得太匆忙,竟忘记带上玛雅公主。

心中立时觉得空空落落,他掉转车头就要回镇上去。兜里的收音机突然再次涌现出熟悉的电噪音,高邈激动地将收音机拿出来。电噪音消失,女声流出。

“37、25、60……”

熟悉的机械女声,不一样的数字排列。

几年来,高邈都在为此刻做准备,他迅速掏出纸笔,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数字很短,女声念完后又重复了一遍。就此打住,电噪音重新席卷而来。

高邈运用之前掌握的方法,很快就破解了这串数字的意义。

又是一个坐标。


坐标处是一座山峰,位置离新丰镇大约三小时路程,与小镇后山属同一山脉,高邈曾去过。确定位置时,高邈就觉得事情靠谱,因为那里不是普通的山峰,山上有座很大的生态农庄,内有餐饮、游乐园等娱乐设施,曾是都市人度周末的好去处。

高邈回到镇里,换了辆好车,加满油,带上必要的装备,最后不忘把公主放在副驾驶位置,准备妥当后,两人喜滋滋地向希望地出发。

高邈还是乐观了。车开到半山,路就被几块大石头给堵住。高邈只好下车,拿着改装后的射钉枪,带上望远镜,腰挎匕首,背着弩和工兵铲,全副武装。

高邈走到车窗边,嘱咐公主:等着我。别下车乱跑。听见没有?

为保险起见,高邈先行调转车头,这才向山顶而去。为节省时间,他没走S型的山道,而是沿直线向上攀爬。路途虽险,但高邈这些年没少锻炼,他体力充沛,身手矫健。不多时,已接近山顶。

收音机的电噪音越来越大,高邈也越来越兴奋。

不多时,已可看见农庄游乐园的建筑屋顶,高邈突然似被子弹击中,喉咙猛地收紧,几乎窒息到晕厥。他看见前方树丛中赫然站着一个人,虽然是背对着自己,但那真的是一个人。而且凭借多年摆弄假人的经验,高邈准确地判断出,那真的是一个真人。

惊喜扑面而来,让高邈有些措手不及。

好一阵,他才调整好情绪,怯生生地喊了声:“别动。”

对方明显听到了,身体抖动了一下。高邈愈加激动。

“把手举起来。我,我没恶意,你最好也别有。我,我有枪。”

那人一动不动。高邈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绕过去,更开心到不行,那人穿着迷彩服,身材前凸后翘,分明是个美女。

难道她就是那个女声?

那女人听到高邈的动静,她转过头来,果然是个美女。高邈看得呆了。

美女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

高邈忙举起双手:“我没有恶意,我就住附近。”

美女又说了什么,还是听不清,嘴角流出血来,眼神慢慢失去光彩。

这时,高邈才注意到,美女的胸口上插着一根树桠。因为角度原因,高邈还以为她是靠在树上。

刚见到活人就要死去,高邈急了,他忙跑到美女身旁。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你是谁?还有其他人吗?你从哪儿来?”

一口气,高邈问出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美女瞪着高邈,嘴里念着什么。

“你说什么?”

高邈将耳朵凑近女人的嘴仔细听。

美女:“去死。”

美女说到做到,话音未落,手持尖刀扎向高邈的脖子,好在她已将死,动作较慢,高邈及时发现,迅速向后闪避,一屁股坐在地上。

美女一刀扎空,她惨笑着抽搐两下,就此不动。

高邈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要人命的美女。

“我,我真不是坏人。”

他很委屈。


虽然素不相识,虽然一出手就想要自己的命,但这是五年来高邈见过的唯一的人,唯一的女人。高邈用工兵铲挖了一个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暴尸荒野。

“我不怪你。这里风景不错,想必风水也好,山上野兽多,入土为安,早登极乐吧。”

坑挖好,高邈跳出来,走到美女尸体旁,呆呆地看着。

“你知道所有人都去哪儿了吗?”

美女无声。

高邈双手合十:“对不住。”

高邈解开美女的衣服,开始搜身,美女不能提供任何信息,但她的身体,她所带的物品也许能。美女人很单薄,可身上的东西确实不少,有激光手电筒、瑞士军刀和一张地图。那是一张本省地图,图上的这座山峰位置画了个符号,是军队里集合点的符号。

这个发现很重要,说明美女不是一个人,是来和其他人碰头的。换句话说,还有人活着,或许此刻就在农庄里。

高邈重燃希望,迅速掩埋美女后,他即刻出发。

接近农庄时,他还是添了小心,美女不是一个人,但这批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是否还保留人性都未可知,毕竟美女刚才二话不说,就要取自己性命。

高邈贴着墙根,尽量悄无声息地潜入农庄。农庄位置特殊,庄内的人工建筑已被树木藤蔓覆盖大半,这使得隐蔽前进变得相对容易。很快,他顺利地接近到农庄中心位置,遗憾的是,沿路均无发现。

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失望,有时觉得就要发现人类踪迹,结果却是空欢喜。但这次,自己刚埋了一个,发现其他人的可能性倍增。高邈没就此死心,他站直站稳,决定孤注一掷。

“有人在吗?有人吗?我是好人,我没有恶意。”

高邈的声音响彻农庄,回荡在山谷间。这是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在呼唤同类。

“我有家,有好吃的、好喝的,不管你是谁,我都欢迎你来……”

一声枪响,划破长空。高邈身后的树桠被打断,掉落在地。

高邈一动不动,枪声必然来自人类,这世上果然还有其他人。高邈眼眶潮热,心绪难平,竟忘记了躲闪。

直到第二声枪响,子弹在他衣服上穿了个洞,他才反应过来,忙扑倒在地。

第三声、第四声,接连不断的枪响,就像过年时的爆竹声。子弹呼啸着从高邈头顶飞过,这会儿他才感觉到害怕,判断出对方的方位后,他匍匐向前,看见不远处是个游戏室,忙连滚带爬地撞门进去。

如此一来,枪就无法打着自己。奇怪的是,枪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依然有节奏地响着。

高邈无暇多想,游戏室的后门连着走廊,他跑过去一脚踹开后门,向走廊深处跑去。枪声还在执拗地响着。高邈跑得太快,慌不择路,等看到前方有个大坑,已收不住脚,一头栽了进去。

好在坑不深,高邈摔得不重,他很快爬起来,立即四下查看,坑内光线较暗,等眼睛适应过来,就看见一把枪正冷冰冰地指着自己的头,持枪者是个小伙子,很帅气。

高邈哀叹,五年没见人,一出现全是要人命,难怪人类要亡。他绝望地看着小伙子。

小伙子涕泪横流,手中的枪不停地抖动,他看着高邈的眼神,既惊且惧。

外面的枪声还在响。难道他们不是一路人?一线生机浮现,高邈赶紧表明身份。

高邈:“我,我没恶意,我住在……”

小伙子根本不听,他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你这个恶魔,你会毁了这里,毁了这个世界。”

说完,小伙子调转枪头,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嘴里,扣动扳机,一声闷响,他的头像西瓜一样炸开,血浆混和着脑浆飞溅到墙壁和高邈的脸上。

一天之内,两个俊男美女死在面前。这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吧。

高邈发疯般往山下跑,身后的枪声仍不绝于耳。

幸好,车还在原地停着,他跳上车,向山下飞驰而去。

“5年,5年没见过人,一见就死,还死两个,什么人啊?开枪的又是谁?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死?都是神经病,神经病。”

高邈惊魂未定,一路语无伦次,骂骂咧咧。他颤抖着手,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

这时,他无意中瞥了眼后视镜,吓得烟从嘴里掉落。居然有一辆车尾随而来。

“还,还没完啦。”

那辆车的车窗黝黑,看不清里面的人。高邈后背一阵发凉,他猛踩油门,加速离开。后车也跟着加速,紧咬不放。

这几年,高邈开着车跑遍半个地球,车技自然不坏。可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后车的追逼。

跑了半个多小时,高邈慢慢冷静下来,他很熟悉附近的地形,在岔路口,他一打方向盘,转弯开进乡间小路。七拐八弯,终于将追车甩出视线。

高邈赶紧将车开进密林中,关掉发动机,静静地藏起来。不多时,追车呼啸着开过去,没有发现高邈,他终于松了口气。为保险起见,他依然保持不动。

直到天黑时分,他才将车开出密林。等回到小镇时已是深夜,高邈不在,小镇发电系统没开,连平时聒噪的鸡鸭狗都保持着静默,四周一片死寂,这种死寂竟让高邈感到安心,但他立即察觉一件糟心的事,死寂中也没有收音机的电噪音。高邈四下翻查,确认无误,收音机真的丢了。很可能是在躲子弹逃命的时候,遗失在山上的农庄里。

要不要回去寻找?高邈纠结了一下,随即做出决定,次日悄悄重返农庄,不管上面是刀山火海,这个能仅有的线索不能丢。

做完决定,高邈心里好受了些,他停好车,将玛雅公主抱下车,突然一封信从公主身上掉到地上。高邈很惊讶,来不及细想,他捡起信,打开看,是很普通的信签纸,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排字。

“请帮帮我们,如果愿意,明天中午在市里的碧树商场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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