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情—告别的别

1.起风

坐在街边的长条凳上,闻着割草机新鲜修整过的青草味,修建的整齐的指甲,有意无意的抠着长条凳上快要脱落的油漆,一点一点。

风也一点一点,先是掠过树梢,然后裤脚,然后袖口,然后不知道是先到面庞还是先到发髻。夏夜的风总是清爽,在大地经受一日暴晒后的热量回馈给更闷热的空气的时候,再尽己所能,拂过每一个渴求人的身上。

远方似乎打了一声闷雷,街上的人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脚步。

风却有些生气,似乎是自己好心吹拂而获得的注意力被雷声破坏后的孩子气,更用力的在街道上撒野。

双手显得有些不耐烦,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抠弄油漆,先是把上身的西装外套脱了,然后把系地严谨的领带取下来,犹觉不够,衬衫的两颗纽扣也依次解开,露出一点里面的健康的皮肤,上面似乎有一处纹身,模模糊糊, 看不清楚,然后把西装对折一下,放在身边。

看到这里才觉得有些奇特,坐在长条凳上的男人,背对着马路,面对着一条小巷的入口,提胸抬头,绝不像全身放松的人一样塌在椅子上。从街的这边望过去,感觉背对着,他粗狂眉毛下的狼目炯炯。

这时候的风,大的有些邪性了,街边小摊的报纸、行人的衣服,都吹的猎猎作响,雷声又近了,擂鼓一样,和转了性子的风达成了某种让行人狼狈的协议,空气里满是潮热,云朵压得仿佛人垫一下脚尖就能钻进去。风声打地路灯的灯柱摇摇晃晃,连带着一点灯光,也眩晕了起来。

汗珠开始在毛孔中肆虐,一点一点挤出来,随着引力的牵引,在眉梢积蓄。

出现了!

巷子口的对面,步履匆匆,提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刻意低头的间隙,眼神还在四处梭巡,在瞥到长条凳男人的时候,狐疑在眼底闪过,但依旧前行。

先行的雨滴,已经开始提示行人,他要准备奏响夏日暴雨的狂想曲。灯光摇曳的更加厉害,橘黄色的光圈,一荡一荡,一圈一圈,灯光下的长条凳仿佛在水底,搅拌着巷子口,模糊又氤氲。

动了!

长条凳男人紧了紧身子,从凳子上起身,向着公文箱男,迈步走去。

十米!九米!八米!

右手伸进搭在左臂衣服的口袋里,西装下手指的蠕动,像一练择人而食的毒蛇,毒信伸缩;然后又抬起右手,假意擦去搭在眉眼的一滴汗珠。

七米!六米!五米!

“喂!,盯着外面看了半天,我说了半天话你听到没啊,我要喝杯白桃乌龙,刚好躲会雨。”

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盯着眼前找路的脸蛋,

“哦,好。”

“问你呢,你看什么呢,是不是看哪个穿着超短裙的小姐姐呢?”

“哪有啊,刚想了个故事,想着可以写下来,交这个月的原创。”

“鬼才信你。”

噼噼啪啪的雨滴,随着最后一声暴雷,落入耳膜。

“砰!”,一声更远处隔着雨幕和玻璃的脆响,和拿着公文箱,在瓢泼里奔逃的背影,

和雨声玻璃都隔绝不了的惨叫。

2.惊雨

奇怪,

奇怪。

望着手头的黑色公文包,努力平息自己剧烈奔跑以及发现记忆缺失片段后惊讶的喘息。

我在哪里,这个公文包是谁的,为什么刚才要奔跑,为什么感觉这个公文包如此之重要。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潮汐一样前赴后继的拍往脑海。

过度的紧张和惊讶,导致肌体出现麻痹。我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握紧,伸开,试图放松痉挛的手指,视线却透过指缝,看到脚边的,

手枪!

“轰”!

肆虐的暴雨,敲打在这小巷的砖墙上,也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头颅上。

哪里来的枪?

我是不是杀人了!?

不,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我刚才只是,我,我,我刚在在哪里来着!

对了,长条椅,我刚才就只是坐在长条椅上休息来着,准备等着朋友一起去吃饭,然后再反应过来,我就站在这里,手边提着一个公文包,脚边扔着一把枪,我,我这是怎么了!

混合着不甘和疑惑的嘶吼,从牙底渗出,拳头一下下敲击着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失去的记忆拼图一点点找回来,然后除了更严重的头晕目眩,没有一丁点用处。

我颓然坐倒在墙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脑海中盘旋着什么念头,好像想到了警察,好像想到了家人,好像模模糊糊想到了一个关系严重的陌生人,然而好像又什么都没想起来。瞳孔因为长时间无意识的盯着路上雨滴滴落后敲打出来的水花而微微发胀。虽然没有证据,但大脑在看到手枪的第一瞬间就避害性的提醒自己,这是杀人的凶器,而我就是扣下扳机的罪人,毫无理由的,无可反驳的,一个罪人。

我叫华衷仁,一个普通人,

但遭遇了不普通的事情。

3.雨收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又大概过了几分钟,反正在雨滴的敲打和湿透的衣服下,时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起初的惊悸随着呼吸的渐渐平稳,也像着总会停止的大雨一样,慢慢变得可以接受。

“警察是不是马上就会来?”

“我肯定会被判死刑的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枪是哪里来的”

无形的念头,像一个个身具伟大使命的坚强斗士,誓要把这颗不堪重负的头颅,变成血肉模糊的战场。

夜幕可不会倾听一位普通人的哀求,在雨寂云收的下一秒,汹涌的铺满天空,我依旧倚着小巷子里的墙,和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前一样没有变化,耳畔传来街边行人的喧哗,似乎隔着一个光年才传进了耳膜,我渐渐起身,瞳孔接收到的讯息,提醒着世界的普通与美好,想到妈妈,想到未结婚的女友,求生欲蓦的像一把铁钳,夹得胃部隐隐作痛。

一个无比诡异却又混杂好奇与恐惧的念头,宿命般提醒我,再去一次现场,看看有没有马脚,看看后续的情况,是躲避还是自首,都来一次了断。

凭借记忆模糊的片段,我大概知道自己是自南向北逃跑,以我对自己体力的了解和恢复记忆后的喘息剧烈程度,大概也就只有几分钟。在对警察调取铺天盖地摄像头用以办案却还未锁定我的低效的疑惑中,我竭尽全力装作一个浑然无事的人,慢慢踱步,只有自己才听得到心脏起搏的巨响,让我觉得胸前的衬衫都被带动的一起一伏,如此明显。

当眼前街景和记忆重合,乃至自己不够确定来回逡巡好多遍后,没有血,没有警察,没有惊恐的人群,没有任何不安的气味。我盯着街边小铺的玻璃,看着镜子里面颤抖的自己,像一个笑话。身体内的惊恐、怀疑、担忧、逃出生天的狂喜,混合成一句:

“操他妈的!”

然而大起大落后的理智,仿佛也被我丢在这段街道,随着这句咒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进而演化成更巨大的惊恐:

“枪是真的,手上的血是真的,公文包是真的,”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行,我一定要把这事搞明白。

4.云散

人真是奇妙的生物,大脑作为人体最沉重的器官,承载着最丰富的内涵,譬如情绪,譬如想象。但是最激烈的思想都无法物化成现实的场景吧,

我想,大概。

莫名其妙的云层,逼头而下,风声猎猎,雷声隆隆,我摸了摸公文包,没有带伞。这该死的办事大楼,竟然在这么一条逼仄小巷的尽头,幸好办完了事情,回去也有个交代,只是千万别在我搭上车前下雨,我脱下了西装外套,搭在左臂上,加快脚步。

小巷的尽头是一条长条凳,凳子上还有个人坐得不慌不忙,随着自己前进的脚步,坐姿越来越警备,放松的眼神也开始聚焦,像一簇射出的飞箭,直直钉在自己身上。

简直有病,我低头看看自己,没有什么服饰尴尬的地方,视线内的男人,也根本没有交集,甚至连城市偶遇时内心浮现的好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怀疑都没有,

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可陌生人为什么这么盯着自己,仿佛,就仿佛,宿敌一般。灼热的空气,干燥着嘴唇,我咽了口唾液,鼻腔里满是紧张的气味。锐利的眼神盯得我如芒刺在背。右手伸进搭在左臂的外套兜里看了眼手机,5点05分,又顺手擦了擦额头汗珠,离巷子口就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了,紧走两步吧,万一是神经病呢,可衣着整洁,表情除了狰狞之外,也没什么痴呆样子。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对方突然站起身来,标枪一般刺了过来。

我,什么情……

轰!

我睁开眼睛,下一秒又被水流刺激到闭上。大脑也还没有从突然宕机的情况中回过神来,我就这么木木的,任凭肢体一点一点恢复知觉,身下是石板路吗,硌得生疼。我撑起身子,再睁开眼睛,下雨了,接天雨帘中,依稀还是那个长条凳,我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几个路人慌忙赶路,还不忘指指点点,身上湿透了,上衣手机都泡在水里,唯独公文包,不见了。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被抢劫了,但只拿了个破公文包????然后大脑仿佛撬开了问题的魔盒:为什么我会被抢?公文包有什么好抢的,我怎么倒下了?倒下多久了?为什么身上哪里都不疼?

我爬起身,捡起手机,看了眼时间:5点11分。

5.风停

把找路送回家里,我搭上回家的9路车。夜晚的公交车对我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车尾靠窗的位置,左右皆可,戴上耳机后,敲击的鼓点震荡耳膜,夹杂着间或报站的电子合成音。隔着被呵气氤氲的车玻璃,窗外的风景在速度的拉扯下,变成一幅幅不太连贯的油画,斑斓美妙又毫无意义。回望车厢里,几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似乎已经开始为奔波一天后晚上的睡眠积蓄睡意,更多的是对着手中的电子屏戳戳点点,跟着接入耳膜的节奏轻轻点头,或是外放视频,打破车窗里为数不多的安静。

停停走走的车辆,入站出站,按部就班,死气沉沉。

我按了下一曲的切换键,窗外开始洒下雪花,车内暖气很足,安静祥和,上眼皮也感受到这种温暖放松,开始踏上和分别了一天的下眼皮的约会之旅。

好困啊,在我入睡的前一毫秒,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车厢这么温暖司机困不困啊。

一瞬间入睡,一瞬间入梦。意识告诉我这是在梦里,眼前却漆黑一片,没有光也没有画面,单纯的黑,下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叫直达脑仁,分贝之高,在怀疑人类声带能否发出这种高亢声音的同时脑仁的跳动击打着颅骨,我像一条被电击的鲶鱼,整个身体都开始痉挛。然后各类纷杂的声音再争先恐后的到达耳膜,哭喊声,呻吟声,咒骂声,混合成一根根恶毒的钢钎,狠狠的刺进我的灵魂中。再下一瞬间,我睁开眼,仿佛身在炼狱:一辆轿车横刺进公交车中部车身,隔着副驾玻璃看到驾驶员已经被挤成肉饼,脑浆和血液还在不停喷溅,肢体抽搐,仿佛被一刀剁头的肉鸡;正前方的乘客和斜前方的乘客一起被挤在轿车的前轮下,半截身子挂在车窗上;半截白森森的骨头从胸口露出,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身下的别人的。车内的钢制扶手也歪七扭八,有些戳出到窗外,有些戳进轿车车体,还有一根就戳进我右脚前侧十公分处。

面对眼前惨剧,这一瞬间按捺不住的猎奇心情和在胃部严正的抗议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我机械的转头,脖颈肌肉发出机器喑哑的齿轮声,像从洪荒开始就未使用过般,眼珠也一点一点挪动,,聚焦在窗外的嘈杂的人群中,尖叫者,震惊者,好奇者,拍摄者,脸上挂着毫不关己才能透露出来的同情与想上前的跃跃欲试。

我缓缓起身,

没有任何伤口,只有脸颊上不知道是谁的肉体被撞击后溅射到的几点血渍。

车外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犹如铁锤,我双股战战,几欲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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