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之前，我有句话想说：心里的那些童话，不过是一场笑话，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害怕。
1.
“风子，没有想到张伟现在混得这么好，听说他媳妇还是个空姐！”高义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和立言各倒了一杯啤酒。
这是六月末的一个夜晚，暑气正浓，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和孜然的味道，显得有些粘稠。为了参加明天张伟的婚礼，我们几个老朋友从天南海北赶回老家，但是长夜漫漫，索性就在路边的烧烤摊小聚一下。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张伟这小子小时候可是个混蛋玩意，学习成绩不好，说话口齿还不清楚，你们还记得吗？有一次上课时他把粉笔放到数学老师的茶缸里了，给逮了个正着，追得满学校跑。”高义边说边笑，然后把自己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又接着倒了一杯。
我应和着也笑了一下，试图回忆这段故事，却毫无结果。立言则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啤酒杯。
“这小子居然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听说他媳妇还是个老师，真是走狗屎运了！”
“你刚刚不是说空姐吗？”我问。
“是吗？我说了吗？我也是听说而已，具体明天我可要好好问问张伟这小子！”说完，高义又喝了一杯。
“老板！再来十串羊肉，十串板筋，多放孜然多放辣！”高义扯着嗓子喊道，那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
“来来来，咱哥仨再走一个！”高义侧身从地上又拿起一瓶啤酒，打开后给自己满上。还没等我和立言举起杯子，他就又干了，然后拿起一串牛板筋，大口大口嚼起来。可能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他把T恤的下摆撩了起来，露出了大大圆圆的“将军肚”。
2.
曾经的高义可不是烧烤摊前这副模样，大学时的他是瘦瘦的高高的，书卷气息很浓，还特别喜欢写诗。我们仨在大一的时候还成立了一个诗社，叫“沧浪诗社”，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虽然社团在勉强维持一年后就宣布解散了，但也算是浪了一把。解散的原因很简单，高义认为现在大部分姑娘都不喜欢诗歌了。解散那天我们仨吃了顿烤鱼，喝了三瓶啤酒。
“你走之后，我就再不会想你，你把我的心带走了，无力思念”。很难想象这句话曾经出自我眼前这位大肚翩翩，膀大腰圆，发际线靠后，满嘴都是牛板筋的典型油腻中年男子。高义的心在某一天确实被带走了，被一个大我们两届的学姐。因为高义说，除了我，只有她读得懂自己的诗，并且他对搞基不感兴趣，于是就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学姐。
大约只用了一两个礼拜，高义就和这位学姐在一起了，他们在灵魂上确实有一定的默契度。高义写诗，她朗诵，通过校园广播的小喇叭，把或浓烈如火或清澈如水的爱意播撒得到处都是。那个时候的高义总是会拍着我的肩膀说：遇到一个和自己刚刚好一样的人真好。
学姐毕业的第一年，她在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份工作，说是要等高义毕业，但是年底她就辞职回老家了，说是父母要求她必须回去。高义不慌不忙，他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跨越距离的限制。学姐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高义一毕业就火速北上赶到了她的老家和她相聚，放弃了本地几家公司的邀请。没多久我和立言就都收到了一张红色的请柬。
婚后的高义对诗歌还是保持着热情，他时不时会发一些写到一半的诗来问我怎么办，我说是你的日子太幸福了，诗人没了痛苦，诗句就会不完整。我特别羡慕那个时候的高义，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彼此依偎。不知道是过了几年后的一天，高义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风子，小雅死了，车祸，我以后再也不写诗了，太痛苦。不管我怎么打电话，发消息，高义都不回。
3.
“风子，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在之前那家操蛋的公司吗？”高义好像喝得有点多了，眼神飘飘忽忽的。
“早就不在了，来回来去换了好几家，糊口而已。”高义说的那家操蛋公司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一家，做了三年。后来我也跟他分享过我跳槽的经历，可能是他忘记了。
“那你呢梁子，怎么坐到这里一句话也不说，你这头发是多久没有剃了。”说着，高义拿起杯子，往立言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又一口干了。
“往来行言，不过霸狗！”
“说人话！”高义拍了下桌子，我有点为这个简易的桌子担心。
“都是一群狗娘养的东西！”立言说完也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干了。
“风子，你说说看，现在的人怎么变得那么肤浅，我的本子他们看不懂就说是废话，非要我和胡波一样自杀吗？”立言要了一瓶啤酒，看在身边。
“别整天拍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了，太文艺的东西谁能看懂，你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开出租车，也落得个自由自在！来，干！”说完举杯一仰头。高义确实是喝多了，他杯子里根本没有酒，只有一些啤酒沫。
“风子，现在的人完了，都太浮躁了，要大场面，要大笑点，要大流量。什么都要大，没人注重细节了。”立言拿起酒瓶竖了半瓶。
“风子，就咱几个还是清醒的，我的故事里有一个角色就是写的你，我就是没机会，有机会的话，老高，风子，你们都跟我拍电影！”说完，立言把剩下的半瓶酒给一口气喝完了。
4.
沧浪诗社还在的时候，立言可以算是学校里的小红人。他具有姑娘喜欢的一切素质，高瘦但匀称，优雅又忧郁，举手投足都是文艺范十足，声音还好听。跟在他后面的小姑娘我数也数不过来，经常有情书塞到他的书包里。他收到情书都是往我桌子上一丢，说：风子，帮我看看她文笔如何，有没有必要聊两句。
立言经常拿着高义的诗去招摇撞骗，再加上他抽烟时忧郁的眼神，我要是女孩肯定也会爱上他。但高义对他拿自己的诗去骗女孩的事不以为然，他说诗歌嘛，本来就是抒情用的，谁的都一样。他还说现在的小姑娘真正喜欢诗歌的不多了。
立言有一天非常兴奋地回寝室跟我们说，他看中一个姑娘，因为那个姑娘右眼下面有颗痣。人啊，就是奇怪。他开始疯狂地追求这位“有痣”女青年，给她买三餐，给她过生日，还有很多小说里面浪漫的情节，他都不遗余力地模仿。为了维护他文艺青年的光辉形象，他开始拼命地看书，听音乐，写社评，讲故事。就连高义看到他写的文章时，都说这小子开始有深度了。
就这样维持了大约一个学期，在一个晚上，立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对面的墙大声说：我要拍一部电影，把我的故事记录下来。我当导演兼男一，老高，你和我一起写剧本，风子你演男二。我问他那个“有痣”女青年是不是演女一。
“什么女青年？”
“就是你看中那个女青年啊！”
“她啊，早不见了。”
具体的原因我至今都不知道，总觉得他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吧。我特别羡慕那个时候的立言，长得帅另说，关键是他那股子与众不同的劲，想到的事就坚决去做，什么也不怕。不知是过了几年后的一天，立言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借一笔钱，数目还不小。我没问什么原因就马上打给他了，他短信回了我句：谢谢，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5.
刚刚出炉的羊肉串和牛板筋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老板殷勤地说了句趁热吃就去忙活其他桌了。
“来来来，吃起来，好不容易聚一次，咱们要好好喝一场，那些伤心的事情就让它们见鬼去吧。”高义又开了一瓶，给我和立言满上。
“风子，我特别羡慕你，总是那么沉稳，不慌不忙的，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和你无关，你小子将来肯定能成大事！”高义着重强调了一下“大事”。
“是啊，风子，我也特别羡慕你，我要是能有你一半沉稳，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对了，你还写以前那种童话故事吗？”立言问道。
“不怎么写了，现在的小朋友都不看童话了。”我答道。
“就是，现在满大街都是短视频App，消磨时间而已，没人真正研究诗歌，研究文字了。”立言给自己倒了一杯。
“别跟我提诗歌，都是无病呻吟，都是假的，骗人的！”高义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诗社还在的时候，高义靠写诗寄托，立言靠高义的诗寄托，我不会写诗，只是时不时写一些童话故事，角色都是小猫小狗之类的。高义说我是大言至简，其实我只是幼稚而已。我总是逃避现实的林林总总，在他们看来是沉稳，在我看来就是懦弱。我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不敢表白，怕被拒绝，而且像我这么无趣的人，很容易就把天聊死了，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的。
“风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个出租车司机吗？我就是要找到那辆车，那个车牌号一直印在我脑子里。我要杀了那个人，然后给小雅上三柱香！”高义确实是喝多了，杀人这种事情也敢大声说出来。
“老高，到时候叫上我，我也帮你捅上几刀，都是狗娘养的东西。”立言也很激动，杯子里的啤酒撒了一地。
“风子，等有机会了，我也要把今天的故事写到本子里，纪念一下这场难得的相聚。
6.
我们就这样一句接一句地聊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地上的空酒瓶散落了一地，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立言中途吐了一次，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哥几个，咱这快打烊了，看看还要添点什么吗？”烧烤摊老板笑着说。
“不用了，我们也准备走了。”我说。
高义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就准备走。我拉住了他。
“慢点，你喝多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我说。
“风子，我没喝多，自从小雅走后我就再也没喝多过，这点酒算个屁。你不用管我，你把梁子送回去吧，我自己走，我想要吹吹风。”说完高义就自己走了，步伐特别坚定，丝毫看不出喝过酒。
我扶着立言，在路边等出租车。立言满身都是奇怪的味道，啤酒，烧烤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
“风子，你容我再缓两天，等我凑足钱了，肯定还你。”立言小声说着，迷迷糊糊的。
“都是兄弟，算了，你的难处我懂的。”我说。
“风子，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了。”
7.
送完立言，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醉意这个时候开始爬上我的脑袋。以前我写过一篇童话：一个小猴子肚子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看到小猫就对小猫说，你看我的伤口，我好痛苦啊；他看到小象就对小象说，你看我的伤口，我好痛苦啊；他看到小猪也对小猪说，你看我的伤口，我好痛苦啊。小猴子看到谁都展示自己的伤口，然后表示自己的痛苦。后来小猴子死了，原因是伤口暴露了太多次，感染了。
所以痛苦这东西，不应该给太多人看到，压在自己心底就好了，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开朗的人，因为没人会喜欢总是愁眉苦脸的人。我们三个人就好像一个人的三个人格，一个接受了现实但还想反抗，一个一直在反抗但却接受了现实，还有一个不接受也不反抗，什么也不做。
回家的路上要路过一座大桥，我站在桥的最高点，被桥上的热风吹迷了眼睛。我望着桥下的波浪，特别想跳下去，体验失重的感觉。但是我没有，因为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