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

早上七点钟,洗脸刷牙上厕所。

唤醒休眠状态的智能音响播放最近热门的音乐,随便问问它今天天气怎么样。

随便在几天前穿过的衣服里,挑一件干净的黑T,穿上灰色的牛仔裤,盘起碍眼的长发,用遮暇藏起有点攻击性的半臂纹身,戴上隐藏自己的口罩和黑框眼镜,背上运动挎包。

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出门上班。

八点整,医院大厅的预诊分诊台,挤满了排队挂号的病患和家属。

当班的护理人员用扩音器,提醒他们,把病人的有效身份证拿出来,不要插队,先测量体温,发热病人请去发热门诊就诊。

突然想起来今天起床的第一支烟,我还没来得及抽。

迎面而来的同事,笑眯眯的向我问好。

我愣了愣神,回了句早。

人都走远了,还是没想不起来对方是哪个科室的。

乘上医护人员专用电梯,跟电梯里的同事嘘寒问暖一番,电梯停在三楼与五楼之间的楼层。

四。

在医院里很忌讳这个不吉利的数字,索性让四在医院里消失。

站在工作人员通道的密码门前,输入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数字密码,通过人脸识别,来到更衣间。

换上墨绿色分体工作服,从衣柜里找出一支墨蓝色的圆珠笔放进上衣兜里,把工作证别在胸前,穿上消过毒的人工作鞋。

一大早上在抢救病人的同事,不顾淑女形象,大喊我的名字,让我去帮忙。

听到召唤的我,撸起袖子干活。

“患者女性47岁,既往有高血压病史,三小时前,家人发现她晕倒在卧室里,拨打120送到我们医院急诊科,绿色通道查头部CT示丘脑出血破入脑室系统,半小时前出现呼吸困难,在急诊科抢救大厅行急诊经口气管插管术,接呼吸机辅助呼吸,家属一再要求转我们科室进一步治疗,这不,给我们打了个电话,也不让去会诊,直接送我们科来了,一来就开始抢救,真服了。”

同事的语气又生气又无奈。

我说我先帮她抢救着,让她去跟家属告知病情。

医院有这很完整的各种流程制度,总是有这么一些人用各种理由不去遵守和执行。

“病人这么重,哪来得及再让你们去会诊啊。”

我只想说,病人在生命体征没有完全稳定前,就地抢救才叫争分夺秒。

懒得跟这些人争辩。

在医院待久了,你就会学会一件事,妥协。不想说太多话,因为领导和资历深年纪大的教授老师们,有无数的解释,让你心服口服。

等美女同事回到工作岗位,我给她比划了个吸烟的动作,躲进厕所。

我抽烟,不是什么秘密。

也不想装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在病人家属的眼里,我只需要做个能治好病的大夫的样子就行了。

肯定有人会说,我这个人不尊重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

那你们呢,有真的尊重过,为你治疗疾病的大夫们吗?

病好了就说这个医生如何如何厉害,没有治好病就是那个大夫没有医德,过度开单,掏了钱,病还没有好。

医生只是个我的职业,需要我专业的知识储备和教科书上提到的职业道德。

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也在好好工作。

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真的就行了。

晨会上,科室内部就刚刚没有抢救成功的病人进行死亡讨论。

领导问我的意见,我说同意大家说的,病人病情加重比较快,考虑跟脑干病变有关,病情过重,抢救无效死亡,属于正常临床死亡。

领导不是很满意我的回答。

说现在的年轻医生不知道努力,以为自己有高学历,有了高职称,就可以不用继续学习了。

“你们平常不多多读读文献,新的诊疗指南,怎么能提高自己。”

然后,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

脑子一瞬间蹦出一个新想法。

辞职。

现在的工作跟我小时候梦想,可差远了。

梦想有一天可以成为外交官的我,是在一次电视新闻上播报我们国家外交官全体会议的时候,从内心深处萌发的想法。

我开始学英语,代表学校参加英语演讲比赛。

终究躲不过,青春期的叛逆。

老妈说我英语再好,有什么用,又出不了国。

踏踏实实的好好学习,考个一般的医学专业,回家里的医院上班就行。

被同桌翻烂的语文作业本背面写满了我脑子里的怪想法,她一直在说,我可以出书了,要帮我联系出版社。

结果家人当废纸卖给了独臂的收废品的大爷。

我知道的时候,那个收废品的大爷已经拉着一车满满当当的破烂去郊区的废品收费站了。

我一直在埋怨嘴里说着我都是为你好的爸妈。

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

离家出走。

高中三年级刚开学,我那天若无其事的告别家人,背上装着吃的喝的书包,骑着自行车,说着要去上学。

我骑着单车越行越远,抬头看到XXX欢迎您下次再来。

我前所未有的轻松的大喊。

路边的商铺老板们会把我当成疯子吧。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做回自己。

却因为忘了关手机,家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躲在玉米地里的我。

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会被他们打骂。

他们一路上很安静。

那是我第一次坐警车,是免费的。

这件事之后,他们小心翼翼的对待我。

我知道他们怕我再跑了。

算了,还是乖乖的吧。

他们需要这样的女儿。

熬过高考结束,不学无术的我,竟幸运的进了二本线。

我妈常遗憾的说,要不是我那时候不好好学了,说不定还能读一本大学呢。

听到这些,我永远都是选择离开。

不想听,也不想跟她吵架。

到了现在,还是怨我不听话。

我有很多书,是与专业无关的各种各样的小说。

我最爱的还是那本全英版的小王子。

朋友给我介绍了很好的项目,小投资大回报。

前些年赚了不少的黑心钱,出手越来越大方。

身边慢慢聚集了一群各怀鬼胎的狐朋狗友。

我说我想剪头发。

他们说,我现在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女生,还是留着吧。

这一留,头发疯长到了屁股底下。

这天没有阳光,天空不太干净,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前天晚上接到好友的电话,今天我们要一起去参加一个葬礼。

我特意穿上了黑色西装。

以表对死者的尊重。

在车上,我跟好友们一直在聊那个人生前的总总。

“最后那杯酒到底谁喝了?”

好友好奇的问我。

我还没断片的时候,记得是老四强逼着老九喝了一碗女儿红。

“也就是说大哥躲过一劫。”

嗯,在我们面前一向和蔼可亲的大哥,总是笑着,看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弟弟妹妹胡闹,抽着他手卷的旱烟。

“那时候真的好开心。”

谁说不是呢,荒唐又搞笑。

喝醉了大闹某人的婚礼现场,帮老四出口气。迷迷糊糊的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歃血为盟,对天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各自飞。送自己的成人礼物就是去登记人体器官捐献自愿,签了份拒绝抢救什么的同意书。

去了ICU工作之后,才知道自己当时有病的举动有多正确。

与其靠着仪器和药物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

他的葬礼很冷清,只有我们这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小伙伴在帮忙。

他的家人,没有到场。

可能都还在生他的气吧。

因为一个家人不同意他娶的女人酗酒,辱骂父母,甚至染上了毒瘾。

反正我是看不起这种人,没办法,我们再不来,连个认尸的人都没有。

吸食毒品过量,心脏骤停。

他也就配这种死法。

债主们大闹灵堂,要带走吊唁的钱。

他们还真不嫌晦气。

朋友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拿出自己的钱,帮他还账。

警告他们不准再去骚扰他家里人。

葬礼结束的时候,他姐姐来了,面无表情的说了句谢谢我们。

2020年初,对于中国来说,是段很难忘的不好的记忆。

远在美国的老四说想让我们帮他弄点中药快递过去。

正月里一直咳嗽的我,在超市买零食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被当成病毒感染者。

ICU的医护人员一大半抽调去感染科值班。

我因为年资较低,在科室留守。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量体温,告诉患者家属一些有用的防护措施。

应医院的要求熟背与病毒相关的流程制度。

还好我们都熬过去了,经济出现萧条。

之前风生水起的买卖,彻底完了。

老九打电话告诉我,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带着所有人的钱跑路了。

一开始我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他只是有急用钱的地方。

打通朋友的电话,他的态度很嚣张,说出来做生意的有赚当然也赔的时候。

这个人威胁我,再敢联系他,他会让我臭名远扬。

当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小偷也能这么理直气壮吗。

我的个人信息泄露,铺天盖地,诋毁我名誉的骚扰电话出现在我电话簿里每一个人的手机上。

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我,再次心态崩塌。

我却可以一脸淡定的说,自己没事。

就连眼泪也是逼自己哭出来的。

我从什么时候不再真正的大喜大悲了。

医生解释说,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我已经出现情感障碍。

我明白他在讲什么。

双向情感障碍。

严重的会出现打人毁物。

我一直在告诉镜子里的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不是你的错,而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适合你生存了。

活着就是为了让家人开心。

自己无所谓。

一无所有的感觉也不是很糟糕。

我会不受控的大笑。

就像PBA (假性延髓情绪)患者,越悲伤笑得越大声。

回过神来,我坐在医办室的电脑桌前,给躁动不安的病人下镇痛镇静药物的医嘱,希望这样他能不这么痛苦。

有时候我在想,那年离家出走成功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会比现在过的开心吗?

是不是已经住在自己理想的城堡里,睁开眼睛都是崭新且有意义的一整天。

会不会养一条叫Lcuky的腊肠犬。

那间说好要开成书店的店铺,一定客人很多吧。

我身边的人应该没有谁再不辞而别。

偶尔在店里跟外国友人,有文学上的交流。

告诉他们中国现在也有许多不错的作家。

打烊前把店里剩下的三明治喂给附近的流浪狗流浪猫。

去家有情调的酒吧,跟朋友们坐着聊聊天,然后没有负担的哈哈大笑。

想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听到病房里病人病情变化时,机器发出的警报声。

我不是不爱自己的职业,只是觉得人生不应该就这样。

我还想再见一次无所畏惧,年少轻狂的那个疯丫头。

擦掉遮暇,手臂上的麒麟图腾显现。

我像往常一样,蹲在椅子上,听五湖四海的朋友们讲自己亲身经历的意外。

这些意外如何成就了现在的自己。

他们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记录人间,真实的人间。

我想是时候跟年迈的父母商量一下,让这样的我放生了。

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骄傲的告诉孩子们。

你瞧,放手才是最好的爱。

所以孩子们,别怕受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楚,这种痛或许能要了一个人的命,也有可能会成就一个绝望中的傻子。

人类天生就有自私的基因,都是第一次做人,何不让自己痛痛快快的活一场呢。

“你还好吗?”

无家可归的时候,他们会伸出援手。

别问我怎么知道。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别人经历过的蠢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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