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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去世后,我收拾他的衣物,在一件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用两张白纸包着,一层一层裹得很严实。
照片泛黄,边角处有些破损,人像的脸上有一处皮都掉了,明显被人摩挲过很多次。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穿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蓝灰色套装,戴着眼镜,厚厚的镜片后一双温暖的笑眼。
我突然想起,这张照片还是我亲手交到父亲手里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在院子里乘凉,回家探亲的我着实无聊,把厦房的老物件一件件翻找,像在寻宝。这张照片就是我打开一个小木盒时无意中看到的。
木盒很小,里面放着些很有年代感的照片,还有几件简单的女人首饰,可能是母亲原来梳妆盒吧。
对着阳光,我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细看,凭印象大概判断着:姥姥、姥爷、舅舅、小姨,诶,这一张,不会是你吧,爸!
父亲接过我递过来的照片,默默看了半晌,没有作声。
他抬起头,看向院门口正给月季花浇水的母亲,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2
我后来回忆,父亲的变化就是从拿到照片的第二天开始的。
当时,他已是癌症晚期,历经化疗、化疗、再化疗,整个人已被病痛折磨得不像他自己。他的脾气变得暴躁,稍稍一点不如意就会惹他发怒。
母亲和我,都小心翼翼,家里的气氛简直一触即发。
有时候,看着他睡着时被疼痛折磨得咬牙、皱眉,嘴里发出一声声“嘶——”的吸气声,我心里难过,只能握着他的手,在一旁落泪。
他这是害怕啊!
再坚强的人被死亡这样一天天逼近,都会害怕的吧。
父亲的害怕不止表现在易暴易怒上,还包括各种情绪突如其来的转换,医生说,他的这种表现一方面是被病痛折磨,一方面说明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或者事。
在我的眼中,父亲从一开始的情绪多变,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对一切人和事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尽管心里知道他时日无多,但出于孝心,我也曾努力探求过他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无论我怎样或明或暗的询问、打探,他,总是或眯了眼不理不睬,或双眼看向某个虚无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他在世间最后的日子尽量过得舒心一些,没想到,最后,是这张照片,让他重新打起精神,焕发了些许生机。
母亲交给我一个小小的电话本,她说,这是父亲的意思,他想在走之前见见这些老朋友们。
于是,我按着本本上的数字一个个拔电话。
我一共打了五十六个电话,能来见面的只有十一个,有一个人的号码上父亲画了着重号,这是强调请他务必到场的意思,我把父亲的想法准确无误地传达给那个老人。
和所有答应见面的人不同,那个老人临挂电话一刻,让我转达他对母亲的问候。
和老朋友们见面那一天,父亲显得分外兴奋。
他的兴奋感染了我和母亲,我们为父亲试过衣柜里所有的新装,父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母亲,笑着,情绪前所未有得好。
正在我们期盼这一场老友相聚能重新鼓起他生的勇气,把他的生命稍稍延长一点时,现实啪啪打脸了。
从聚会回来的当晚,父亲突然发病,这一次,来势汹汹,进了抢救室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3
父亲下葬那天,聚会上见面的老友们来了七八个。
他们大都和母亲亦是相识,一边感慨人世无常,一边安慰悲恸难当的母亲。
每个人都说,老陈(父亲姓陈)走了,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可要千万珍重,好好活,就当是替他多活一场。
在场人无不流泪。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请母亲一同返城,她坚拒。
无奈,我只好每天挤时间和母亲以电话联络,尽力给她安慰。
每一次,母亲都说,她很好,让我放心。但没有一次,不是说到最后露出哭腔,匆忙挂断电话的。
只要一有假期,我就驱车飞驰近百里回家看望母亲。她精神尚可,只消瘦得厉害。
婶子们说,她一人在家,夜半更深时,难免想起父亲,长此以往,必不利于身体健康,要么和我一起进城,要么,找个伴。
她们说,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有个男人在父亲走后,经常来探望母亲,次数之频繁,让人遐想。
说实话,老年人再婚,我并无意见,我只是,每想到父亲,想到他去世尚不满一年,想到他活着时对母亲的情深,心里会不由得有些不舒服,不由会感慨这残酷的现实。
父亲很好,但如今,我更应关注活人。
但又着实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久之,内心的矛盾和纠结会在和母亲说话偶尔带出一二。特别是听了几次母亲提到那个叔叔的名字,我心里只觉厌烦。
母亲是敏感的,她渐渐觉察出我的心事,并直觉与那个男人有关,她是爽利人,不愿和亲生儿子在父亲走后,又产生隔阂,当我又一次听她提及那个男人生硬地转换话题时,母亲故作无意地说:你爸爸的好,这世间谁也比不上。他走了,我再不会找别人。
你放心。
最后这三个字,像一把刀片刮了我的心,眼泪欻一下涌出眼眶,是我,用自己的自私,中断了母亲可能再次幸福的机会。
4
那次回城后,没有多久,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对方自称是父亲生前好友,姓李,想同我见一面。
我和李叔约在一个茶馆见面。
李叔说,他是父亲上学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母亲的同班同学。我小时候,他还曾与我家往来频繁,之后,工作调动,联系才渐渐变少。
直至去年,老伴病逝,送回老家安葬,才和父亲重又辗转联系上。
李叔告诉我,父亲生前,曾拜托他对母亲多多照顾,但是从上周起,他上门探望母亲,或电话联系,均被母亲婉拒。
他说我应该知道原因。
李叔递给我一张照片,他说上次聚会时,是父亲亲手交与他的,我看清了,这就是从母亲的梳妆盒里拿出,并由我亲手递给父亲的那张男人照片。
我拿着照片,听母亲讲述她和他们三人之间的故事。
母亲说,当年,她和父亲、李叔是同班同学,父亲暗恋于她,她却更欣赏李叔。因为家庭的原因,最后,阴差阳错,李叔另娶,母亲嫁给父亲。
父亲一直觉得自己当年能娶到母亲是趁虚而入、趁人之危,不光明磊落,生前,他就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来生,一定把母亲还给李叔,让母亲达成夙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母亲说,其实那都是吵架时的气话,你父亲这个人,一生豁达,唯在此事上较真,可能也是爱太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还想着这件事。
手一下下摩挲着照片,母亲的眼睛湿了,她笑着说,我就说,怎么多少年不联系,你爸刚走,老李就频频上门,原来是你爸专门托付过他呀!
这个老家伙。背着我搞些什么事情!
母亲一手扶着花镜,一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照片,远远端详,笑容像花儿一样,徐徐在她脸上绽放。
这是你父亲二十五岁时的照片。是结婚那天一个同学送我的。
你看,他那时,多英俊、多精神!
这,不是李叔的照片吗?您的初恋情人?
傻孩子,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这张照片,就是你爸本人认错,我都不会认错!
我还记得,照相那天,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你爸和你李叔,穿了照像馆提供的这套衣服,照了单人相,还分别和我照了合影——
她沉思片刻,疑惑着问我,你说,该不会是你爸以为这是你李叔的照片,才特地组织什么聚会,又托付了老李来照顾我吧?
母亲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面颊滚落。
5
父亲,原来,你都误会了。
病痛折磨得你,连自己的照片都能认错。
你至死也不知道:在母亲心里,从答应嫁给你的那天起,就只有你一人。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虽然她当年更欣赏李叔,但欣赏和爱是两回事,她说过,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
你们都太保守了,羞于表达对对方最真挚的感情。
如果当年,你,和母亲,都更勇敢一点、大方一点,或许,两个人心里就不会有遗憾。
就让这个秘密随风而去吧。我永远不会告诉他。
就让他至死以为自己最后还是为母亲做了一件好事,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吧,因为,那是他,对她,爱的最深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