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花花公子
1
快到圣诞节了，身边的好多朋友都开始着手准备礼物，计划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给自己在意的人送上一份惊喜。叶秋想想，自己有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呢？以前大概是没有的，他已经在好长的时间里失去了对节日的憧憬，当周围人都在对节日满怀期待的时候他却连那礼物该送给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久好久，不过现在，或许它应当结束了。
叶秋照例每天都会在路口等待女孩，而这一晚，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女孩身前——在女孩刚刚下班从餐厅走出来的时候。
“你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男孩眼睛看着女孩，这一次，不躲闪、不畏怯，虽然可能只是伪装的，但那种不经意的样子真真切切表现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被随口提起的那样。听人说追女孩子的时候是不要让对方明显感受到你的意图的，否则在你的神秘感消失以后她就会失去对你的兴趣了，这些是叶秋在网上看到的，也刚好与他过往的经历相符，他想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自然一些——不那么在意，或许就不那么容易受伤，也可以让自己在被拒绝的时候还能体面一点儿地离开。
女孩回答说：“我叫林曼。”旋即女孩又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咋这么晚都还不回去呀？”
二人站在车来车往的路边，暖色的车光映在男孩的脸上，虽然隐藏得很好，但他眼中的那抹慌乱还是被暴露在了灯光下。
“我……只是刚好路过这儿，就来看看你下班没。”
叶秋撒谎了，他没有对女孩说实话。女孩说她还要去超市买点儿东西，叶秋说他刚好顺路。
他只买了一盒口香糖，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询问女孩要不要，而是直接递给了她——听人说，有时候和女孩子约会是不应该什么都征求她的意见的，男孩子应当主动一点拿出主见才行——哦，我们的男孩已经把这些都学上了，他试着改变自己的木讷和害羞，他试着让自己牢牢把握住相处中的每一个环节，但，骨子里敏感腼腆的他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他仍在担心自己哪一个细节会让女孩反感，一切都是如履薄冰般的小心。
“谢谢你。”女孩甜甜地应道，两人就此同行，一路笑谈愉快，叶秋和女孩聊了彼此的家乡，聊了各自的兴趣爱好，但他仍没有告知女孩自己叫什么，他想，等到女孩主动问时再说，那会否代表她对自己是感兴趣的呢？相伴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从校门口到男女宿舍分道的岔口也只不过短短的几分钟，仿佛只消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抵达，届时男孩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陪在女孩的身边了，即使他很想护送女孩回到宿舍。他怕此前的遭遇会重演，过度急切的表达会不会遭来反感？会不会让对方心生厌恶？他想：再缓一缓，等待时机成熟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女孩叫林曼，叶秋记住了她的名字，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每晚叶秋都会在那个路口等待林曼下班，看着她的身影在餐厅门口出现，脱下围裙，挎上小包，叶秋便装作偶然经过的模样和她相遇。这样的心照不宣，林曼应当知道叶秋是故意等着她的，可她没有说破，叶秋也只是每晚静静地陪伴林曼走完那段短短的几分钟的路，也没有说过一句关于喜欢她的话，只是在夜色弥漫的小道上，借着昏黄却暖洋洋的灯光，他时常会偷偷看林曼，看着女孩侧脸的一颦一笑，心思也随着夜色和暖光的交替起伏。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终究要被打破了，往年的集中周考都是在圣诞节一过就会举行，而等考试一结束学生们就会纷纷离校了，无论是专心学业的还是勤工俭学的，届时都会走掉大半。叶秋越来越做不到淡定了，他担心自己某一天再去找林曼的时候会在那个餐厅寻不到她的身影，而他都还没来得及问女孩的联系方式，他怕女孩会就此离去，从此像石沉大海般音讯全无，到时，他该何处去寻呢？
2
“秋，你今年还在卖苹果没？”
回到宿舍的时候，隔壁寝室突然有个同专业的男生跑来问道。
“没有卖喔，去年就没卖了。”
“这样啊，那好吧。”
男生悻悻离去，留下一脸怅然的叶秋。叶秋没想到隔了那么久还会有人记得自己曾卖过苹果呢，他想想，好像已经过去两年了，大一的时候卖过，而现在，居然就已经大三了……
“好快……”
叶秋喃喃自语，突然看见对床舍友的桌上摆着好几个苹果，边上放着一沓彩纸。他难得地开口向室友问道：“这么多？送给谁的啊？”
“女朋友，还有几个玩得要好的女生。”舍友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打包彩纸，话语中透露着一股慵懒。
叶秋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书桌旁，他对此早已习惯，几乎每一个节日这位舍友都会有送不完的礼物，有些小帅的面貌加之高冷爱耍酷的风格让其在班里的女生缘相当不错，在叶秋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叼着烟仰着头斜着一双小眼睛俯视镜头的模样，略显瘦削的身板周围常围着一群女生，并且他女朋友也就在身边，但，是没有说什么的；他也把那种高冷和酷酷的模样带到了宿舍，叶秋以往和他打招呼时他都是至多点点头罢了，绝不会开口，有时甚至也懒得点头了，直接一个眼神带过，或直接无视，如此久了，叶秋也是以冷淡应对冷淡，懒得再开口。
“大概这样酷酷的男生是很讨女生喜欢的吧。”叶秋心里想道。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去后街逛了逛，平日在冬夜里本该清冷的街道在今天却是热闹非凡，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摆满了苹果的摊铺，那些苹果都被精挑细选过，不仅个头大，还用彩色丝带和胶纸裹着，旁边摆满了各式彩纸礼盒做陪衬，显然档次是要比平时高上不少。和叶秋一样到摊铺上挑拣苹果的人络绎不绝，有些果店的门口几乎已经形成了肩贴肩的局面，叶秋穿插在人群的缝隙中，好不容易才付完款从里面抽出身来，他把刚才拣好的苹果放在摊上，手中抽过几根彩色丝带、几张彩纸——老板娘实在太忙了，他只能自己打包，好在周围一同给苹果做包装的人不在少数，男女都有，他便一面瞅着别人是如何做的，一面自个儿动手。
在节日气氛的渲染下，这样的夜晚无疑更热闹也更富生气，那条逼仄的小街满满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四处可见手牵着手依偎走过的情侣，也能看到偶有的一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路过，而包里也尽是精心打包好的节日礼盒。不过对于商家而言，每逢过节往往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叶秋走到往日常呆的那个路口时，能够看到马路对面的餐厅里仍坐满了用餐的客人，于是他停下脚步，用身体小心地护着手上提着的一个礼品盒，他得时刻当心周围窜动的人流，以免碰坏了自己手中的东西。
他就这样站在路口，和往常一样，只是这样的等待在今天似乎有些久了。一直等到夜深，等到街上的行人不再聚集，只剩下三三两两地在往学校里赶，他才终于等到林曼的出现。
紧紧捏着袋子的手指用力卷曲着，指尖在掌心不停钻咬，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声音也愈发激烈，男孩踌躇着，终于还是大踏步走上前去。
“嘿，下班啦？”
橘黄色的路灯下，叶秋拦下了那个才刚走进暖光里的女孩。
“你……一直在等我？”女孩有些错愕地张着小嘴，惊讶说道。
叶秋却是狡黠一笑，道了声“不早就是了吗？”随即，他又趁女孩没反应过来把礼品盒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个是给你的……圣诞节快乐！”男孩咧开嘴微笑道，在灯光的照映那双看向女孩的眼睛里仿佛被注满了星星，一闪一闪亮着金光。
然而，女孩却有过一丝犹豫，虽然很短暂，但还是让男孩捕捉到了，旋即他那些刚刚才从眼睛里升起来的闪闪的“星星”瞬间又像被遮上了一层阴云，蓦地就黯了下去。“她是不喜欢我的礼物吗？还是说从始到终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男孩心里涌现了无数个念头，即使只是短暂的瞬间那些失望的情绪也像潮水一样开始疯涨。
“这个……谢谢你……”女孩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且眼睛里的那些犹豫都被男孩一点不剩地捕捉到了，男孩真应该去当个大侦探家。
“是不喜欢吗？”叶秋笑笑，温暖的笑容咧开嘴角，露出牙齿，他这下把一切的情绪都伪装得很好。
“哦……没有，很喜欢……”
“那就收下吧。”
“……恩。”
简短的谈话很快归于平静，男孩照例陪同女孩一起往校内走去，只是今天两人的话少了很多，女孩两手一直攥着怀里的礼品袋子，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秋偷偷看着她，想说点儿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一路无话，分开的时候只道了声再见，叶秋想他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因为在那礼物里藏有他这些天来一直装在心底的秘密：
“林曼，认识你已有好多天了，也许你也有发现过，每次你下班的夜晚身后总会跟着一个男孩，只是他隔得远远的，有时会躲着你回望的目光，有时会拿小伞挡住自己的身影，那是因为，他怕吓到你，怕惊扰你平静的生活。是什么催使他做这一切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那日你给其盛饭时短短的眼神相触吧，那一刻，他就爱上了你那双如黑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曾想着：或许这样就挺好了。每次从校门口到宿舍岔道的相伴同行就是男孩最快乐的时光，他愿意一直在那儿等待，每天接你下班，再假装每一次都只是碰巧路过，当然这个谎言是很容易被拆穿的啦——但是现在他等不了了，他害怕有一天在那个路口会再也见不到你，他害怕会失去那个他只想好好守护的女孩，他希望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见那双如黑宝石般透亮的眼眸里闪闪发光的星辰，他想……
“……他想跟你说：他喜欢你。他想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就像每晚都会守候在你上班的餐厅对面一样，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对了，男孩的名字就叫：‘叶秋’。”
袋子里的信封上留有自己的QQ号码，盒子里除了苹果外还塞满了巧克力和糖果，叶秋从未有比这时更想要得到答案的时刻，那晚他一直捧着手机，里面的每一条信息都能让他心中一紧，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来临，来来回回在宿舍里也不知转了多少遍了，直到后头走到了窗台边吹吹清冷的晚风才终于让脑袋平静了些。
QQ上终究是发来了消息——是一道验证信息，备注名是“林曼”。
嘿，她同意了，她同意了！迟迟等不来信息，叶秋几乎都已经快放弃了，他想，如果女孩一直不发来信息的话那大概就是她的回复吧，而自己到时也应该坦然一点才对，而如今结果是相反的，那是否就代表着……
叶秋欣喜若狂，而这种欣喜在看到女孩的下一条信息后更升腾至顶峰：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主教101等你。”
3
翌日，天空下着小雨，叶秋撑着伞走进教学楼的时候空敞的楼里格外安静，大概是因为学生们下了课都去吃饭了。他把雨伞收起来，抬脚踏进了楼里，此时才刚到正午，他还没吃饭呢，他想或许林曼也是，嗯哪，听说红房子的干锅鸡很好吃，两人份的也不贵……
来到约定好的教室，一眼看去寂静的一排排桌椅上好像空无一人，叶秋扭过头来才在靠墙的角落里发现了林曼的身影。
女孩背对着，垂着头在看手机，而昨天送给她的那个礼品盒子正赫然放置在桌旁。
她没有拆开？
叶秋心中猛地一沉，他走了过去。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林曼回过了头，他望着叶秋，眼神有些躲闪，同时蕴蓄着叶秋曾经见识过的，并不陌生的尴尬，“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叶秋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前一秒还在他脸上肆意蔓开的笑容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咧开的唇慢慢被磨平，叶秋看着林曼，目光灼灼。
“……哎，都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让你误会了，其实……其实我是有男朋友的，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了估计他会打死我，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把东西还给你比较好，”女孩低垂着头，那双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躲闪着，里面的白光左右乱窜，“你是个好人，真的很好，谢谢你这段时间来一直送我下班，只是……”
“我知道了。”叶秋打断了林曼的话，他觉得后面的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听了，本来他想问既然明明有男朋友了为何在每晚接送她回学校的时候没有提早说清楚呢，还是说她就一点都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做这些的吗；但那些话叶秋也同样觉得没有再被提及的必要了，他重又咧开嘴笑了笑，只是唇角被往后拉得很长，连带着唇后两颊的肌肉都被堆叠在了一块儿，挤压出几条由下往上的波浪形弧线。
“信我看过了，其它的都没动，我们……”
“行，我知道了，祝你幸福。”
提着袋子快走出教学楼的时候走廊角落恰好有个垃圾桶，叶秋走过去，把那细致包装过的盒子连带着袋子一块儿扔进了垃圾桶里，盒子撞到桶的边缘，里面传出糖果磕碰的声音。
外面还是下着小雨，叶秋拧着湿漉漉的雨伞望了一眼白茫茫的有些刺目的天空，一抬腿迈进了雨里，握在手中的伞被他慢慢放平，双手捏住伞的两端，各自往一侧拉着，拉开、收回，拉开、收回……不断重复着，于是这伞便在一次次的拉收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个男孩只管神色呆滞地站在雨里，他似乎很享受听这伞柄接头在不断的摩擦中发出的异响，一下、两下——好像一个木偶人。
这个“木偶”男孩终于走远了，在他周围走过了好多好多的人，但男孩依旧是犹如木偶般的一下一下踏着步，只偶尔会往那些撑着伞匆匆路过的人影身上瞥上一眼，但也是很快便移开，目光涣散的瞳孔中映下白茫茫的天光，连带着那漆黑的瞳仁一块儿被那苍白覆盖——几乎就要消失掉了。
几乎就要消失掉了，哦，不，应该是已经消失掉了！
4
冬日的温度在这个十二月末变得格外寒冷，“寒冷产生了一种促人相聚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之下，本就亲密的人会更加亲密，而孤单的人也会加倍渴求那种相聚的温暖”，叶秋大概也是囿于这寒冷的鞭挞吧，他开始去寻异性约会，就像那些小说里描述的花花公子一样，玩世不恭，却往往更容易得到人们的理解和同情，自小以来他都当了太久的好孩子了，长大了更成为几乎所有女孩口中的“好人”，但这一回他想做个坏人。
其实此次已不能算作是开始，他有过先例，半年前那次同姗姗的约会不就将一个花花公子的轻薄佻傲展现得淋漓尽致吗？他也不是第一次往朋友圈里发和女孩的合照了，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前他要在喝醉的状态下才会有散布这些东西的勇气，而现在即便没有喝酒他也能做到纵情肆意了。小翠曾经对他说：“真希望这一笔生意赚的让你有足够的资本去面对一生的情债。”叶秋想：或许自己在大家眼中就已经是一个花花公子了吧。
他找了思琪，找了好多平日里相处还算友好的女孩们，当然选择目标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能把人约出来。他和思琪一起骑车去了茶山，在上次露营的那个观景台处，叶秋拍了好多和思琪的合照，他把这些照片发进了朋友圈，马上就有好多好多的人在下面问道：“她是你女朋友吗？”、“这是……公开了？”叶秋突然很享受这些问话来，平日里少有人问津的空间里突然就变热闹了，比他此前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思写的任何文字都招得来喜欢，阅读量很快达到巅峰，赞的数量也打破了记录，还有人评论“羡慕”和“嫉妒”之类的打趣话，叶秋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快意，“我不是追不到女孩子，只是不想追罢了”，一种类似于成功征服和报复后的莫名快感在心中油然升腾，叶秋撇撇嘴，紧紧咬住的上下槽牙来回磨动，发出很细微的“咯咯”声——
你不该那么卑微。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5
圣诞节过后很快便迎来了期末，集中周考试刚结束叶秋就马不停蹄地奔向了主城，在那里他将度过一个和去年极其相似的假期——进厂。但有一点不同，此次他不是一个人去那儿了，一同前去的还有一个隔壁班的同专业男生，那男生是听说了叶秋去年在厂里打工尚有着不错的收益，因此打开学起就一直嚷着要叶秋带他一起去，然而，人员分配的事儿却并不随着人的意愿，两人很快被分到了不同的厂区，叶秋依旧被划进了夜班，负责的是台式电脑的组装。
是与去年不同的厂区，但同为相似的工作，且已经有了一份过去的经验，叶秋对进厂的流程算是熟稔于心，只不过具体的操作方法需要重新适应和熟悉罢了，熟悉的整片整片低矮长条状的方格房子、出入都需要扫描搜身的门禁、上下班排队打卡的人群、密闭的厂房空间，以及一条条轰隆作响昼夜不息的流水线。一切仿佛曾在昨天就经历过，但确实是已经过去了一年，一个人的青春里有几个一年可以挥霍呢？一年前他怀着去踏足远方的梦想第一次进入这里，而再一年以前他回到那个相别半载的校园，给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女孩留下了一首藏头诗，而如今，一切的事物竟恍若云烟般散去，叶秋回想起这些的时候突然就感觉惆怅了些，但他只是稍作发愣后便很快收回心神，淡漠的瞳光重新转动，嘴角微微拉长，又露出了温暖的笑来。
相较于去年那片厂区，这次的工作更加繁重，叶秋被分去的那条流水线大部分都是老员工，且规章管理也极为严苛，在接近饱和的工作量下每个人都不会有片刻可供谈聊的闲暇，一切都被催着向前，人们也变得比记忆里的那次更为冷漠了些，往往整晚彼此都不会说上几句话，只是站在自己的岗位上神色呆滞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他们身后的座椅则更像是一种摆设，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少有能坐上一坐的机会的。
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叶秋成为了线长调去外线支援工作的最佳人选，常是他刚把一个岗上的活儿摸出些门路来就又被调走了，他迫切希望自己能够做出成绩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但又对这种频繁的调动无可奈何，所以他常会因这对工作的不熟悉吃哑巴亏，装卸机条就有时会把指甲盖打出死血来，可他还是得忍着剧痛用大拇指把机条顶回去；被调去线尾上装栈板的时候又受到了一个老员工的欺压，一个四十来岁有些秃顶的男人，常在工作的时候四处溜达，但又由于长久的工期使其在此处如鱼逢水，都知道其无赖玩泼的品性反而无人举报，繁重的活儿很快压得叶秋满头大汗，但他只是默默地忍受这一切，不抱怨，也不吭声，即使那个矮小的男人才不过到他的胸膛。
他貌似失去了一种去抗争的心思，甚至再大的不公也懒得去搭理了，这要换在以前是不免会激起一番愤懑的，然而现在，他那淡漠的心思竟平静得像一面湖，下班后踩着熹微的晨光在厂区外的大道行走反而成为了他最享受的事，若是路上再下点儿小雨，再给天空蒙上一层灰色的薄膜，那就再好不过了。
临近春节的时候，叶秋辞了职，顶着两个因为长期夜班形成的黑眼圈回了家，叶父叶母也难得在这个春节回来了一趟，貌似是为了把家里的装修搞搞。老实说，叶秋并不知道那有什么好搞的，两层楼高的土砖房，最近十年来有人住的时日恐怕加起来也不足一月吧。
而且，叶秋似乎特别讨厌回到这里，即便是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但每天清晨仍然会被叶父和刘华琴的吵骂惊醒，往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也能成为攻讦彼此生性人格的导火索，甚至发展成对彼此的家族人身的辱骂，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小时叶秋会被两人拿去当争吵推搡的工具，一方往往会说“你和你妈都一个样”或是“你就和你爸一个盒盒”一类的话，对孩子极尽讽嘲也不过是为了让听到这话的另一人耳中多些利刺罢了；现在不会了，当然即使他们真的仍那么说叶秋也不会再去在意，他淡漠地看着一切，听得太烦时便用耳机将耳朵堵上。他们终于不再像小时那样打架，终于不用得见遍地碎裂的玻璃瓷片也不用遭受母亲因对父亲的气懑而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掐痕——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过完年叶秋去了津城，他得知高中时的同校好友小雪也在，于是二人约定出来见次面，小雪和英子一样复读了一年，但考去了东部沿海地区的大学，高考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了，然而偶有的谈天并未让两人的关系生疏。
见面时，小雪开心地朝叶秋胸口擂了一拳，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像个假小子，叶秋也乐了，咧开嘴笑道：“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小雪说，她谈恋爱了，两人沿着滨江路散步的时候她一直在讲述那个远在东边沿海的男友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叶秋则一直在关注她身上的打扮：金色的头发搭在半露的肩上，额上垂下的几根也蜷着身子挂在眉间，像细细的的葡萄藤的卷须。
“……有一次大半夜了，我说我想吃烧烤，阿铭硬是冒着迟到被记过的风险跑去了校门口买来送到我楼下，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去做的，他还为我写了一首诗，要不要我读给你听？”细细的，像葡萄藤卷须一样的发丝垂在她的额上，颤抖着反射出金色的光。
“你不冷吗？”
叶秋答非所问的回答让小雪愣住了，她呆呆地耸着脑袋摇摇头。
“你可有考虑过和他结婚？”
“结婚？哎呦，大哥，这只是谈恋爱而已，那么远的事情谁会去想呢？”小雪突然瞪大了双眼看着叶秋，如同在看一个傻瓜，如同听到了一件极其荒诞的事儿。
叶秋撇撇嘴，嘴角拉出一抹怪异的笑，突然扭过头对小雪说：“咱俩拍张合照吧，好久不见，留个纪念。”小雪欣然同意。
叶秋照例把这组照片上传进了空间的相册里，他又多了一个战利品，也应当加深了人们对他逐渐改变的印象，一个属于花花公子的印象。
……
良久，叶秋不再把目光放在小雪的身上，而是望着身前的江水，突然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不该和我出来的。”
6
叶秋早早地去了学校，元宵节那天他又奔赴主城与一位高中时期的女同学相见——以朋友的名义便可享受微妙暧昧的欢愉，不用背负压力，也不用故作卑微。他和女孩吃了顿晚饭，随后在周围的娱乐城里逛了许久，女孩说想去玩抓娃娃机，叶秋就陪着她一起去，在周围路过的任何人看来，说二人正是一对处于热恋时期的情侣也是不会有丝毫质疑的，这种确信在叶秋发进朋友圈里的照片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女孩抓住两个毛绒绒的娃娃害羞地遮住了脸庞，这种神秘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恋爱期间的小女生——然而人们并不知道真相，空间里的评论有很多，有的叶秋会去解释，有的不会，他享受着这种大家误解带来的错觉，心中升腾出一种由虚荣和报复衍生来的快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改变，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改变：很放松，且自由。
可他终究不能把女孩约出来独留一夜吧，那太自私了，告别之后叶秋一人坐轻轨去江边，看着这座城市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车厢里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出站台，江边很冷，他戴上了一顶鸭舌帽，把衣领高高竖起，随后坐到了江岸的石阶上。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暗红色的天空，拿出手机又敲打着那些细腻的心思：
“现在已是夜里十一点，江水都被蒙上一层白霜，那些寒冷的分子弥散在风里，无时无刻不在找寻机会钻入人的毛孔，我只能借观赏江景来分散身体对寒冷的注意。江面被霓虹染上了绚丽的色彩，从边缘的蓝，到中心的红，但偶有闪烁着五彩灯光的观光船经过，它们会划破江面的宁静，留下一道被逐步拉长的箭形波纹，后面会有无数光点在水面上扑闪着，像一条镶嵌了彩钻的绸缎……这座城市忙碌的齿轮似乎只有在夜晚才会停止转动，在这种由钢筋混泥土铸造的机械圣殿里，每一个人都是极渺小的，夜色会从远处的天间席卷过来，但它们并不能吞没这里的天空，因为深邃寂静的黑早已经被霓虹取代，在由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切割出来的小片方格中，发着绚烂的光。
“行走在角落里的时候，仍能在街边碰见正给货车装卸货物的工人，他们的脚下淌过来一滩黑色的污水，像一条漆黑的带子绕过街角，还有穿梭在昏暗巷道里的黑色小猫，哧溜一下便失了踪影——鼻尖不时传来一股垃圾桶内食物腐败的味道。偶有情侣依偎着从身旁走过，女孩挽着男友的手淘气地撒着娇，享受着另一份37℃的温暖；也会见到幸福的一家人，年幼的小孩在襁褓里开心地笑……我幸运地接触到了这些温暖，然后又在擦肩而过后注视着它们的离开，我时刻祝福它们，并且想对那让自己目睹这一切的安排而说声‘谢谢’，我希望一切都可以好好的，美好的事物会一直美好，渴望美好的人能够得到善待，所有的灾厄都会被战胜，至于我自己，我只希望我能把每一个还剩下的心愿都顺利实现……”
——摘自2019.2.19.《秋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