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2

老兵

他叫方好,在西藏当了八年兵。他要是还健在的话,今年也就六十五岁上下。但是他却早早地就走了,再了见不着那个高大威猛,胆量超人的高原老兵了。

小时候,他是我的偶像,忘不了他退伍时英姿飒爽的样子。他用多年在外练就的"洋腔"给我们小孩们讲那些只有他自已才懂的军旅生活。他的强健体格和穿在身上的那些耐寒结实的棉衣帽毛皮鞋都成了有说服力的证据。他水性极好,能"站"在不得底的水中"踩"水过河,能潜水游到几十米的河对岸。他用手嘣嘣嘣地打"水炸雷",像河神一样威震四方,惊飞周围游动的鹅们和鸭子们,就连岸边的水竹子闻声也瑟瑟发抖。除了水性好,逮鱼摸虾是他的强项。捕鱼时腰间系个竹篓,不远不近地站在水边,对着水中冒水泡的地方一网撒下去。那网或是"旋网"〈左手着网的一边,右手抓网右臂旋转着将网撒出去。)或是"作揖网"(网的二头跟二根长竹竿连在一起,撒网时二根竹竿左右分开,将网挑成扇形抛向河面,收网时再将二根竹竿合拢,弯腰二臂前伸,动作像是作揖。),赶在大旱天河水少时也用鱼罩去罩鱼。他的这些本领深深地吸引着幼时的我。我经常到散发着腥味的他的家中玩。我俩成了忘年交。

他退伍的前一年死了母亲,前五年死了父亲,父亲死后他回来探过一次亲。退伍到家时,只剩小弟小妹二位亲人。入伍前他谈的对象嫌他家穷,狠心地离她而去。他气得要命,一发狠将那小贱人从五里开外的家中拖到自已家里来,用最难听的言语羞臊她,让周围的人都来看她的丑态。村庄里平常很安静,那一天他家里像是演了把戏,满满的一院子的人,那场面只有在古书艺人说唱大古书以及拜年玩狮子的时候才会有。这场闹剧最后在方家长辈们的呵止声中得以平息,方好出了一通恶气,却从此没有了爱情。

因为当兵的年数过长,退伍后的方好已是大龄青年。没有家底,没有父母张罗,没有养家糊口的手艺。手艺对找对象的男青年来说至关重要。泥瓦匠,木匠,篾匠,裁缝以及吹鼓手等都很吃香,女孩们多半会选择这些有本事能养家的人来嫁。比起那些人,方好徒有外表,水中的各种强项都没多大用处。一晃他的年龄就过了三十,而有木匠手艺的弟弟很快找到对象结了婚。结了婚的弟弟盖了新房分家另住,方好便同十五六岁的妹妹住在一起。妹妹之前很喜欢大哥,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越来越对他心生厌倦起来。这大哥一年到头除了打鱼没多少正经事可做,有事没事爱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还"一嘴不怕蛇"(油嘴滑舌)。除了这些就是抹小纸牌,有钱时赌钱,没钱时就赌脸皮厚。女大十八变,小妹很快成大姑娘了,同单身的大哥住在一块多有不便。这种不便除了小妹自已:知道,小妹的小嫂子也体会到了,我母亲在同小嫂子谈心后便将小妹的事告诉了自已的小妹我的姨妈。姨妈隔几天过来同妈商议,想把小妹介绍给一个叫强子的小青年。妈将姨妈的话如数地告诉了小嫂子。小嫂子再将强子的事说给小妹听,小妹轻轻点头,面带腼腆。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上午,我、小妹、小嫂子三人,骑三辆自行车从蔴湾出发,去沙滩店。我们的行动很神秘,除了母亲知道没告诉其它任何人。我们是去干麻呢?我们去会会那个叫强子的小青年,再看看他的家庭。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访亲,正式的访亲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四六不靠的外人。我去只因为认得去姨妈家的路,在见到强子前我们得先去见我的姨妈。姨妈看到我们三人很是高兴,好是喜出望外的样子一其实在我们三个到她家之前,母亲同她,她同强子的一家人都已经咬好了耳根。姨妈,这位沙滩店村的前妇女主任,从那回儿开始已消消地当起她的红娘了:她向小妹和小嫂子如数家珍地描述强子家的各种好,父母好房子好庄前屋后好以及强子这小孩长的好手艺好。我们站在姨妈家稻场边的树下,姨妈用手不住地指点不远处的强子家的这儿和那儿,顺着她的手指,一个拿刀上墙的瓦匠小青年赫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从姨妈家了解完情况的小嫂子和小妹执意要走,姨妈没多换留。我们三人推车而行,若无其事地向强子那边过去,路过强子时,强子停下活望了望我们,笑而不语。再向他家的房子走过去,但见屋前屋后干净整洁。一个白胡子老人在屋檐下静坐,慈眉善目,恬静若仙。离开那屋近百米回眸时,见老人站着正满脸堆笑着目送我们远去…

后来小妹果真爱上便嫁给了强子。方好从此孤身一人生活。

时光荏冉,一晃方好就过了不惑之年,他的小朋友我也结婚生子。老婆告诫我:别有事没事学方好那样的没出息的人。老婆这样说时,我总是打心底替他鸣不平,多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有一年,挣不到钱的方好开始变卖家产,将庄前屋后的竹子和树砍下,卖给树贩子和竹贩子们。某一天,他不知从哪儿拖回来一条野狗,将野狗用蔴绳吊起来,拿木棍活活打死后开膛破肚而后是剥皮,狗皮用钉子钉在土墙上像一张尘封的年画。打死狗以后的若干天,方好找我给他写信,写给远在新疆的他的舅舅,我便按他的意思给他写。后来他真就去了趟新疆,在新疆待了不到一年。回来说给我听那边的一些事,阿克苏的大雪天,摘棉花的宁夏人,还有回来时几天几夜的火车以及他如何把钱放在蛇皮口袋里与周围好多贼头贼脑的乘客待在一起灬有人说家乡的地图就像是一张撑开的狗皮,不知远走新疆的方好会不会在地图中查找"狗皮家乡",值得回味的是,挂在他家墙上的那张狗皮一直原封不动地看着他的来和去。

还记得他在三十八岁时说过的那句厌世的话"此生五十三岁足矣",结果他活到了五十八岁。按他那时的说法,他赚了足足五年。因为外出谋生的缘故,我对他的"晚年"生活知之甚少。因为曾是忘年交,回家时不免多方打探。得知他在五十六岁时通过关系得特殊照顾住进养老院养老;还得知没钱花的他用长蔴绳拴一块吸铁石,站在大桥上去吊香客丢在沙河浅水中的硬币。还得知他找死的一件大丑事:偷偷地去嫖他堂叔从新疆带回来的傻女人。

他走时没能入土为安而是化作一小股轻烟。本来那股轻烟应从东面的那耸老烟囱里冒出的,火葬场赶在那年搬迁,他走得巧赶了个新鲜。

你可能感兴趣的:(2019-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