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志》:“幽香绕曲岸,暗影覆华池,孝思不匮感天地,赤胆忠心效苍穹。薏者,莲之芯也,黄绿相间,味极苦。闲时嚼之,交心肾,厚肠胃,补虚损,利耳目。”
他的经历很久以前我就听说了。
世间关于他的故事街知巷闻,家喻户晓。
他本是女娲身边护法童子,只因不满殷商天子亵渎娘娘,私自下界为人。
不想却不得人形,以至人父人母惶恐。
幸得乾元山真人指点,脱仙胎,化人形。
因其家中排行第三,世人称其为三太子。
他以孩童心性游戏人间。
城墙之上,开轩辕,射震天,误杀石矶爱徒。
东海之滨,斗龙子,灭其威, 抽其筋, 剥其鳞。
他自知罪过甚大,为解龙王丧子之恨殃及城中百姓,遂于陈塘关下削骨还父,割肉还母。
真人怜他救他,于莲花丛中涅槃重生。
后来力保姜尚伐纣功成,携人父李靖于天庭为将。
只是我没想到是
他竟然是她!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打理门前的那棵含笑树。
她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
我的余光看到一把蛇矛尖枪冲着我的咽喉刺了过来。
我没有动,我知道我自己躲不了,这样的速度能看到它刺过来已经是我的极限。
枪尖在距离我的咽喉几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
“天庭的人来别人的地盘做客都是这么不懂礼貌的吗?”
我毫不在意那近在咫尺的寒芒,自顾自修剪着树上略显灰黄的叶片。
“你认识我!”
她收起了那把好似会喷出火焰的长枪。
“算是吧,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吗?”
我确实见过她,只是那时候我只是一根猴毛。
“我才不懂你这里的规矩,我只知道诛心算在你手里。”
能来我含笑堂的无非两种人。
第一种是听一个故事寻一味良药,第二种则是讲一个故事求一个答案。
也许还有第三种……
“看来你是来求一个答案的。就算诛心算能算尽天下事,可是你是天上仙啊!”
只因当年姜尚凭着一册诛心算灭了殷商,世间便开始流传诛心算能算尽天下事的谣言。
“我虽做了天上仙,问的却是人间事。”
“若是人间事,当年你协姜尚灭殷商,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诛心算是我向姜尚打听自己来处时他送于我的,能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并不多。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他……”我看到她眼里瞬间闪过的黯然。
“有个问题我当初见到你时一直想问的。”我看着面前有些失神的她。
“你是想问传说中的三太子为什么是女儿身?”
我点点头,等着她继续说。
“无论是骷髅山的石矶还是龙王殿的敖广,他们怎么能让世人晓得是一个女娃子干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呢?”
我摇摇头,“一个死了徒弟,一个死了儿子,面子倒是顾得及时。”
“唉,要不是父女相残的戏码骗不过龙王那老匹夫,我也不至于脱不了如今的莲花身啊。”
她说起这些,剩下的只有释然。
“若是连这些你都能放下,那个让你放不下的他还真让人好奇。”
我很想知道能让倔强果敢的她记挂至今的该是怎样了不起的人。
“你在人世间都活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这么八卦!”
她看向我的眼里尽是鄙夷。
我讪讪一笑,“也不是什么人我都八卦的……”
她的故事是从她做护法童子开始说起的。
她自己也不记得护法童子她做了有多久,只记得做娘娘的护法童子是件很光荣也是很幸福的事。
她能看到每逢佳节女娲庙里数以万计的虔诚之心。
她也能听到九天诸仙面对娘娘由衷的敬畏之音。
她更能感受到娘娘对于自己视如己出的垂爱之情。
她和我说了好多关于女娲的过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些流传于世的上古传说竟也藏了许多爱恨情仇的真相。
上古之时祝融掌管着火神部落,而共工则是水神部落的首领。他们都深爱着女娲娘娘,相约向他们的女神表白,他俩打赌谁能得到娘娘的心,谁就可以成为两个部落的总首领,另一个人只能俯首称臣。
那时两个部落的争斗此起彼伏,女娲娘娘是善良的,也是简单的。
当她知道两个首领都钟情于自己的时候便期望以己之身化解两个部落多年的恩怨。
女娲对他们说自古水火不相容,她想自己创造一个奇迹。她要水神和火神两个部落即刻合二为一相处一段时间,个把月后他二人谁得到部落子民的支持更多,谁就做两个部落共同的首领,她也愿意和胜利的那个人在一起。
共工自信于水克火的五行之道,祝融当然也懂得五行之道,但是他不信命,他不愿坐以待毙,所以他收买了共工最信任的下属,下属曝出共工曾经以部落之水庇护了残杀过部落子民的邪龙子嗣。
共工因此失去了部落子民的信任,也失去了和娘娘在一起的机会。
他憎恨下属的背叛,他不齿对手的手段。他不甘,他羞愤,他不愿意在祝融的管辖下苟延残喘。
万念俱灰的他撞向了支撑天地的不周山……
不周山被撞毁了,它是连接天地的擎天柱,顿时天河之水倾泻了下来。
共工曾经的那个下属受不了共工冤魂的侵扰,杀死了祝融。
这场灾难的到来也让女娲娘娘失去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她对我说娘娘用土和水捏的一个又一个泥人正是对自己青梅竹马的伏羲哥哥一遍又一遍的思念。
她还对我说娘娘当年补的不仅仅是天上的大窟窿,还有娘娘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那个窟窿是她是对这世间的愧疚之心。
她说娘娘之于她是长辈,也是亲人,一个凡人竟敢写下“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这样不敬的诗句,她必定要他付出代价!
即便是离开娘娘,即便是触犯天条,即便是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
果然因为私自下界,她出生的时候是个怪胎,成了一个红彤彤肉乎乎的大圆球。
如果不是娘娘请了乾元山的太乙真人及时赶到陈塘关收她为徒,得了人形。她免不了被受了惊吓的人父人母丢弃于荒野之中。
我问起她当初拉开轩辕弓,误杀石矶之徒碧云童子的事。
她说她拉开轩辕弓不是因为贪玩和好奇,石矶才是杀死碧云童子的真凶,那支震天箭原本就是要射向石矶的,是石矶顺手抓过身边的徒弟挡住了射向自己的箭。
我问她为什么要射杀石矶。
她说因为石矶是个恶毒的女人,杀了她师傅最心爱的女子。当年如果不是她跑得快,逃到了师傅太乙真人修炼的道场,怕是早已遭了石矶的毒手。
她告诉我太乙和石矶本是师兄妹,情智初开的师妹把芳心暗暗许给朝夕相处的师兄。
云游回来的师兄却给师妹带回了一个兄嫂。
师妹燃烧着那颗嫉妒的心背着师兄杀了他的爱人。
她天真的以为杀了这个叫作兄嫂的女人师兄就会爱上自己。
得知真相的师兄去了乾元山,发誓此生再也不认师妹。
真没想到太乙和石矶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我又问起她打败虾兵蟹将,虐杀东海龙太子的事。
她说明明是龙太子起了色心,要抓她回龙宫做他的童养媳。
她一怒之下杀了那个不要脸的纨绔子弟。
她知道自已杀了东海的龙子,便第一时间跑去师傅那求救,太乙让李靖和她上演一出父女相残的好戏,希望可以平息龙王的怒火。
无奈护犊子的老龙王不愿善罢甘休,她为了生她养她的人父人母,也为了陈塘关数十万的百姓。不得已只能拿起利刃割开了自己的血肉,让刀子纵横在阴森可怖的白骨之上……
太乙拾取了她的三魂六魄掷于乾元山的莲花池,少了的那一魄因为执念太深,游离世间,后来机缘巧合入了纣王宠妃妲己的灵魂。
重生的她三魂藏于头,六魄归于臂,成了三头六臂的莲花身,踩着风火轮的她还多了一颗憧憬爱情的莲花心……
我问她既然那时候就有了这颗莲花心,伐纣路上可有心动之人?
她说那时执念未消,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属于殷商的城池日益减少,看不到别人对她的好。
或许也有爱慕她的人,但终是因为自己的不识好歹,不通情谊错过了。
我问她那个人她是什么时候遇到的。
她说……
听说最近人间又有妖怪横行,弄得民不聊生。
玉帝下旨让身为中坛元帅的我下界捉妖。
我不是第一次和妖怪打交道,自从有了莲花身,遇到那些个蛇妖猴怪,火尖枪一刺一个准,混天绫一捆一个灵,在我手底下他们撑不了几个回合也就一命呜呼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我要面对的居然是娘娘很久以前和我提起过的上古凶兽。
我败了,败的很彻底。
我的武艺和法术根本不能对抗那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没有看到它的全容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你的伤很重,快把这碗药汁喝了。”
醒过来的我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那声音绵柔无力,说话的语气却透着不同于他年纪的老练。
我看到一只白的有些瘆人的手端着瓷碗停在了我的眼前。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我试图支撑起来看看他的真容。
“你可以叫我长桑,这里是阖萍村。”
他说完把药汁放在桌上,俯身便要扶我从床榻坐起。
我几欲挣扎,却发现自己法力尽失,甚至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我抬眼警惕的打量他。
他身着墨绿色的罗衣,身形消瘦。一头银丝不扎不束,微微飘拂。
苍白的面容稚气未脱,一双眸子好似闪动着琉璃般的光芒。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妖怪呢?”
这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妖怪?什么妖怪?我就是在采药的路上发现的你。当时你浑身都是伤,伤口渗着血。”
我看他一脸困惑便接着问道:“那我的火尖枪呢?”
“你说的那个吗?”他随手指了指窗外。
“你…你知道…它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气的说不出话来。
这家伙居然拿我的火尖枪做了晾衣架。
“那我的混天绫呢?”
他又伸手指了指另一张好像是他用来吃饭的桌子。
目之所及
红艳艳的一团懒洋洋地躺在桌面上。
他居然用我的混天绫当了抹布。
我不再问他,端起桌上的药汁一饮而尽,我得赶紧恢复法力回天庭复命。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你去哪?”
“这里只有一张床,共处一室诸多不便,近期我都会去朋友那借宿。明天我再给你煎服药来。”
就这样,我在这个叫作阖萍村的地方住了下来。
每天傍晚他都会熬一碗药汁给我喝,聊上两句。
我慢慢放下了对于他的戒备心,和他渐渐熟络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既是大夫,也是病人。
他的父母是中年得子。
他出生的时候先天阳气匮乏,为了生下他,他的母亲拼上了性命。
这种病让他特别害怕阴雨绵绵的天气。
这种病让他说话做事都会显得疲惫不堪。
这种病让他担心一旦睡着了就可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的这种病,即便父亲是村子里有名气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父亲为他遍寻名医得出的都是他活不过而立之年的结论。
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的他并没有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年少体弱的他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的更早,也成长的更快。
六岁的他便开始学习治病救人的门道。
九岁的他会帮父亲提着诊箱四处行医。
十二岁的他对于病人的诊断有理有据,面对杂难的药方信手拈来。
那一年他的父亲在采药之时,跌落山崖,年仅十二岁的他从此成为了孤儿。
他用家里仅剩的钱料理完了父亲的身后事。
为了生存,他学着父亲为村里人诊病。
村民不愿意相信一个十二岁独自出诊的大夫。
更不愿意让一个自己还是病人的大夫给自己诊病。
除了一些疼痛难忍的急诊病人和受过他父亲恩惠的村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受了他的诊治。
让人们猜不到的是凡是经他之手诊治的村民病灶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久而久之附近的村落也知道了阖萍村有个手到病除的小神医。
如今十九岁的他过着白天出诊,晚上研读医书的生活。
这些年的奔波劳碌让他的身体越发不如意,有时候他甚至隐约能看到黑白无常手执哭丧棒,摇着招魂铃朝他走来……
我的伤在他的料理下一天天好起来了,失去的法力也渐渐有了回复的迹象,我知道我离开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问他长桑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吗?
他回答说他的本名已经随着父亲的尸骨埋葬了。苍翠茂盛的桑树在阖萍村代表着顽强的生命力,那些被他治好的村民亲切的叫他长桑,是希望随时可能倒下的他能够四季常在,他也希望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可以长命百岁。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你可以叫我莲笙。
我告诉他我是天上的神仙。
他对此嗤之以鼻,笑话我说要在他这里蹭吃蹭喝也不用编这么没水准的谎话。
我顿时生气了,嚷嚷着要他带我出诊,路上可以帮衬他,也算是感谢他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他爽快地同意了。
我没有注意到回身之时,他眼角略过一丝狡黠。
那天我们一起上路了……
“长桑啊,这么可人的小娘子是谁啊?”
“该不会是长桑大夫新收的女弟子吧?”
“怎么可能,长的那么漂亮一定是我们长桑大夫的新娘子。”
“可惜了,本来我还想将村东头的小玉介绍给我们长桑大夫呢?”
“我怎么没听说长桑大夫成亲了呢?”
…………
一路上我听着村民们叽叽喳喳的猜测和议论,羞红着脸拎着诊箱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他嘲讽我说神仙姐姐竟然也会受不了流言蜚语。
这一路
我看到他向刚患哮喘的农夫耐心地询问饮食起居;
看到他赠送啼哭不止的发烧孩童自己新折的纸鸢;
看到他给年迈昏沉的老妪喂食汤药;
看到他为伤口化脓的渔民清理疮口。
他略微颤抖的身躯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般挺秀。
谁又知道这具看似脆弱不堪的躯壳蕴藏着怎样巨大坚韧的力量。
我真心希望他可以打破疾病的桎梏,活下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奇迹。
恢复法力的我我终究是要离开了。
临行前我才知道原来照顾我的每个夜晚他根本没有去朋友家借宿,而是夜夜睡在屋外的茅草堆里守护着我。
临行前我才知道他在偷看我用混天绫练武之时就相信我不是凡人,他还因此别出心裁地自创了一种叫作脉诊的治病方法。
临行前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的内心一直都是乐观平和的,他每多活一天,多救一个人都觉得是自己赚发了。
离别之际他没有挽留我。
他说谢谢你来到我的世界,你也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了。
后来我回了天庭才知道娘娘出手降伏了作恶的凶兽,同时也拦下了要下界寻找我的托塔天王。
娘娘对他说女儿大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不用太担心。
她的故事到这里都已经讲完了。
我听完她的故事默默去了内堂将诛心算递给了她。
“你后来一定又从天庭下来了,只是这一来一回足够你口中的长桑死好几个轮回了吧?”
她匆忙翻看着诛心算没有搭理我。
良久,她把诛心算扔回给我,没好气地说道:“我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就给我看一本假的诛心算?”
我认真地说:“这就是真的诛心算,这么多年过去了,长桑即便是个正常人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啊。”
“我想知道我离开以后他究竟怎么样了!”
“我虽然活得久了些,但是很不巧我还真没有遇到过你说的这个叫作长桑的少年。不过我曾经在艾陵城外的酒舍听过一个关于桑落酒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或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是一位神医,他当年巡诊列国,因其医术精湛,世人便尊称其为“扁鹊”。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身为神医的他每年的十月一定会到艾陵城外的酒舍喝一坛子陈年的桑落酒。
那时便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流连于这家酒舍。
他说他周游列国只有这家酒舍酿造的桑落酒才能喝出家乡的味道。
他说这家老板娘酿出来的桑落酒香味仅次于他师傅小时候给他闻的。
原来酒舍的老板娘和神医是老乡,他们来自同一个村子。
来自一个村庄的他们不约而同的聊起了老家的那位传奇人物。
那是一个满脸胡渣的醉鬼,也是一个终日说着胡话的疯子,村子的人却说他是一个活神仙。
神医说疯子的胡话夹杂着高深的医理,正是自己的善念才学得了一身精深的医术。
老板娘说醉鬼是个不谙风情的傻子,当时她娘守寡多年天天送他酒喝,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提出娶她娘为妻。
后来醉鬼也好,疯子也罢,都不在了。
由于受过他福泽的村民太多,他成了好多人心中永远的活神仙,人们为了纪念他就给他平时喝的酒取名桑落。
让人欣喜的是几年后恰恰就是因为这桑落酒神医和老板娘喜结连理。
“那个酒舍还在吗?”
我冲她摆了摆手,说道:“艾陵大战以后这间酒舍就不在了,跟着消失的还有酿造桑落酒的秘方。”
我紧接着又匆匆跑进内堂抱出一坛酒。
“这些年我循着记忆中的味道潜心试验,酿制了几坛子酒,可惜无论如何都找不回那间酒舍桑落酒的神韵。这一坛估摸着有七八分神似,你可以尝尝。要是觉得好喝的话赐个名儿吧。”
我给她倒了一大碗,她却直接夺过了酒坛子开始猛灌。
醉眼朦胧的她说着:“莲…莲心……这酒该叫莲心泪……”便瘫倒在了地上。
过眼韶华逝去 春心谁人知
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够相守
相守的人也不见得能够相爱
我听着远处传来的噼里啪啦
谁又知道
那到底是辞旧迎新的喜庆礼炮
还是悼念逝者的哀怨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