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来人满屋人静,
夜无声家人深沉沉,
我母亲床上睡着,
怎知道我的归魂.
村头的枯井在月光下隐隐绰绰,那条打水时溢出的青湿的草荇将荒芜延伸到白色的灯笼下,就像你年轻时嫁入这个祖辈曾是地主家的路,悲戚的唢呐夹杂着丧气的锣声才让整个村子明白,你一生的终点停留在了黑色的“奠”字背后那块白布下面,遗像前化纸的铁盆里火影摇曳,终于映照出那个男人失神佝偻的身影,曾经不可一世伟岸霸道的男人,在过去的一夜里,头发全白,步履蹒跚。
因病阖然辞世的是二伯母,那个一夜白头的是二伯,那晚,后辈子侄们面向白色灯笼长跪石子街上时,悲鸣声中我看到二伯孤独的坐在离白灯笼不远的石头上,右手撑着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的看着这一群孝子们的哭啼,唢呐声里看不到他的悲伤,就好像这个世界与他无关一样,可是静静护在怀里二伯母的照片才让人知道,死去的那个人是和他走了一辈子青湿草荇的妻子,最悲的悲伤是哭不出眼泪,也喊不出一声:一路走好。
静静的站在这条方圆百里内最长村子的街上,每个墙角斑驳的苔痕,每个院门口两边参天幽深的大树,还有空气中飘扬的烟尘迎合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就像还是昨天,一眨眼,却过去了二十八年,抬头看看那月儿,仿佛记起那年夏日里跑过的麦田和用镰刀割过的大豆杆,驴车驶过压倒的玉米和羊羔乱窜糟蹋过的韭菜,大人们呼和着号子在麦场打着连枷给油菜脱粒,村长家架在树梢上的高音喇叭大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说是我家的牛跑了,赶紧回家看看,村长就是二伯,我父亲的亲哥哥。
回过神来,莫名悲伤,父辈三兄弟,大伯十三年前就过世了,父亲在四年前也因病辞世,我的父辈们,就剩下了二伯一人,如今他也老了。当你老了,我才想起,予我骨血赐我姓氏的家族那些年的那些事......
泼妇与村长
这是一幢三间茅草屋,它矮得个子不高的人头顶已快触到屋檐。看得出,由于太陈旧,它像个驼背的衰弱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板已烂掉几块。泥墙上的两个小窗户,堵满破席乱草。这是父亲和二伯分家后得到的唯一财产,也是母亲从河东明珠般的城市来到这个家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一抹失望在抚摸了已经大起来的肚子之后彻底消失,利落勤快的本质让两人开始努力过好生活,父亲养起了蜜蜂,整整齐齐的六个蜂箱摆在没有几间房屋,却显得格外空阔的院子里,一棵华荫如盖的老榆树屹立院中,每天成了父母劳作回来休息的遮阴伞。
父亲用第一桶蜂蜜的出售迎接了我的到来,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可是依旧一穷二白的家,由于我的到来更加的拮据,母亲坐月子需要营养,没有钱买,父亲就去借,借粮食,借钱。贫穷更显出人的本性,没有人阔达到自己挨饿还慷慨别人温饱,四处碰壁的父亲最后放下骄傲走进了二伯的家,这个分家时给自己留足殷实家底的村长的家,二伯是从小出苦力的好手,身材魁梧结实,反观上过学的父亲却是消瘦体弱,沉默的对话就像两个人的身材一样,一个居高临下,一个底气不足,最后的结果只是冷漠的挖苦,一粒米都没有借到。不知道父亲母亲怎样熬过的那个冬天,长大后父亲告诉我那一年冬天我们家吃的最好,因为吃着谁家也没有吃过的蜂蜜。
后来才知道,那个冬天,家里少了三箱蜜蜂,连蜂巢和幼生的蜂卵都吃了。苦日子总是辛酸和屈辱后被奋斗赶走,第二年父母更加勤劳,那个秋天是大丰收,麦子装满了整整三个两米见方大柜子,母亲细心的晾晒后保存在了那里面。可是在一个早晨,争吵打破了安宁,那个在树梢的大喇叭传出召集人的声音,随后十几个青壮年就蹋开了家里那本就岌岌可危破烂的院门,他们叫嚣着、怒吼着,父母被围在中间,起初发蒙的神经慢慢清楚,他们是来抢粮食的,理由是我没有户口,不明不白不符合计划生育的政策,现在想想是多么可笑的借口啊,可是那个村长冲在最前面,带着人不顾一切往袋子里装粮食的时候,谁还记得他是我父亲的亲哥哥,我的二伯呢!
生活的残酷和无情将一个外地嫁到这里的温文尔雅的女人终于变作了一个泼妇。带着方言的脏话破口而出,锋利的指甲划破了那些男人的脸颊、脖子、胳膊,撕破了他们的衬衣,撕下了他们的头发。父亲手持铁锨堵在门口,用额头流下的血清洗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同样眼角被砍开一道口子的二伯,没有说一句话。那天,谁也没有带走一粒粮食,自那以后,整个村子都说母亲是个泼妇,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而父亲,自那以后变得更加沉默,更勤劳的劳作,只是再也没有踏进过二伯家一步。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他们正年轻。
蜂蜜和老酒
“蜂儿妙,巧制糖,日间采蜜夜煽凉。足扫千娇蕊,舌探百媚芳。勤蠕转,慢封仓,双腿毛篮集粉香。老幼衔食培后嗣,中青炼蜡筑巢房。伸针不穴疗重症,关节风湿注王浆。”
春回大地,花开了,一场候鸟式的迁徙正在地面上演。四川的大片油菜花开始谢幕、结籽,在花田中安营扎寨的蜂农收拾家当,陆续离开。他们乘搭的货车载着成百上千的蜂群、厨具和帐篷,浩浩荡荡去往梨花正盛开的家乡。年复一年,追逐花期,养蜂人的脚步在南北方之间辗转,演绎一幕幕流浪与回归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不同的花蜜一般,或是单纯的甜蜜,或是悠长的回味。养蜂人的行走与停顿,只与花事有关。停顿,为的是毗花而居;行走,为的是寻找花开的地方。
这一年父亲结束了几年的放蜂生活回到了家,回来的那天,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二伯这个村长下台了,依旧沉默不语的父亲却在家门口遇到了二伯,双鬓竟然有了一丝白色的苍桑,额头拧在一起更多了几条皱纹,他看见父亲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转身离去,远远地看了一眼二伯当初的那个院子,依旧如当初,青苔占据着红砖的角落,角落的墙皮剥落下时间的裂痕,不曾被修复。再看看自己新修起的院落,红墙高瓦,窗明几净,父亲忽然心里一恸:你多像八年前的我啊。
在母亲的骂声中,父亲还是依旧走进了二伯家,这是八年来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母亲一直不明白,面对当初那么狠心的二伯,父亲为什么还是选择了靠近。进屋内,并不明亮,甚至有点昏沉沉,就二伯一人在家,看见父亲进来,只说了一句坐下,然后起身翻箱倒柜的在找什么,父亲不说话就静静的坐着,不一会儿二伯拿了两个碗,提了一透明玻璃瓶的白酒在父亲对面坐下,依旧无话,一人倒了一碗就那样默默地碰着、喝着,就快见瓶底的时候,二伯终于说话了。
“鸿子小中专毕业了,当老师的名额只有二十个,但是他考试成绩排在二十一。”
“没有名额就当不了老师,除非前面二十个人里有一个人放弃就可以依次顶上。”
“找了好几个人,都没有办法,这几年你在外面跑,有啥办法没有?”
像是喝多了,二伯在自言自语的说着,父亲没有回答,酒喝完就走了。鸿子,是二伯的大儿子乳名,后来真就当了老师,那时候一度成了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人,只是除了二伯和父亲没有人知道,那个名额是用两大桶蜂王浆,找了一个曾经父亲送过蜂蜜的教育局退休的患有关节风湿的老人换来的,“伸针不穴疗重症,关节风湿注王浆。”那个年代,两桶蜂王浆是整个家半年的收入了。
那以后,二伯逐渐和父亲变得亲了起来,似乎还对父亲和母亲道了歉,以致后来母亲出外工作,二伯母也一直嘘寒问暖,经常做饭给我吃。父亲曾说过,蜂蜜只能甜在口,却甜不了苦过的心,而一瓶老酒却暖过骨髓,热了的是割不断地亲情。那瓶酒,据说是爷爷留下的,并且说只能兄弟在一起时喝。那一年,我已经慢慢长大,他们双鬓已染白霜。
老人与黄狗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
我真切地记着当时对人生的绝望,对逝去亲人的无限怀恋,看着父亲被人愈抬愈远,那种永无再见的绝望与彻心的冰凉的感觉让我对生命的体验是残酷、是无奈、是悲哀、愤恨。父亲得患癌症,住院治疗期间,二伯每次来看望都会守着病床陪护几夜,也变得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像是这些年兄弟间没有说的话攒下了,攒满了,终于在一方倒下了的时候开始往外溢出,也许他是真正看着父亲成长、青春、中年、老年、最后走完一生的唯一一个人,也许父亲离世后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也距离开时间不远了呢,也许父辈们剩他一个了,他真的开始孤单了。
送葬父亲那天,灵柩摆放在院子中间的时候,家里的黄狗找不见了,那只黄狗是我去外地上大学后唯一陪在父亲身边的“家人”了,我和母亲一直找它,因为父亲临终时说要好好养着它,它虽然不会说话,可它懂我说的话,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你们不要打它、不要抛弃它。找到它的时候,我和母亲哭的稀里哗啦,原来它就趴在父亲灵柩下面,眼神怯生生的看着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却一动都不动的守在那里。母亲将它关在屋子里,灵柩抬上车,就要开动的时候,它又跑了出来,就趴在车底下不动也不出来,眼里流露着无法割舍的悲凉,周围送葬的人看着都默默落泪,说着父亲生前怎样在乎它,它怎样听话。无奈之下,母亲抱着它一起去了墓地,它还是趴在坟边一动不动,知道母亲抱它回家。狗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我悔恨自己没有好好的陪伴父亲,后悔自己刚参加工作父亲就得病离去,没有好好让他享福。当黄狗的事被人们关注的时候,二伯却似乎被人忽略了,这个老人,站在父亲坟前静静失神的看着,没有言语,佝偻的身体和更加苍白的头发,已经没有了主持父亲后事时的利落和威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悲伤,就在他静立的旁边。
他的小孙子忽然开口问道:“小爷爷旁边为什么还空着一块地方啊,坟包包看着都不整齐了?”
他看看稚气未脱的孙子,仿佛小时候的他和父亲,他说,空的地方是爷爷的,小爷爷和爷爷就要挨着呢。
一世人,两兄弟。
后来二伯问母亲,能不能把黄狗留给他,他会好好养着的,母亲没有答应,依然带去了她的身边,我知道,母亲在完成父亲的嘱托,也许,心里还恨着那个年轻时飞扬跋扈的二伯。
那一年,我二十四,父亲离世,二伯,老了。
当你老了,你是否还记得曾经一起淘气翻墙偷果园替你背了黑过的兄弟?
当你老了,你是否还记得曾经分家明知不公平却依旧默默包容了的兄弟?
当你老了,你是否记得身材瘦削却愿意为你花费半年收入找回过去的兄弟?
当你老了,你是否记得他额头的疤痕和你眼角的印记在血红色眼神下的兄弟?
当你老了......
父亲逝去的四年里,我经常回乡看二伯,每次去都买着水果和烟,他也格外高兴我去看他,说我比他二子孝顺,看着不再魁梧满头白发的他,我每次都只说一句话:老了的你和我爸越来越像了,孝顺你就是孝顺我爸。
有一天,时间会吹散一切,所有的猜疑,所有的迷惑,以及所有的不安都将隐去,直至一尘不染。而那些封存在岁月里的窑酿,也会在适当之时开启,于某个风清月朗的日子,淡淡品尝。
我想,带着这些记忆我也会慢慢变老,但我依旧祝愿二伯,我的最后一位父辈,你还在,根还在。
唯愿,岁月静好,现实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