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一九四零年春天,我从北宁路南到长城外去寻找报社的驻地,在芦峡峪住了一夜,吃过早饭,正要赶路,敌人来搜山了。房东老大爷和老大娘,领我隐蔽在一个山洞里。不大工夫,听洞口有女人的喊叫声。最初,听不清她喊些什么,声音越来越近了,她一边往里爬着,一边喊道:
“里头有人没有人啊?我是南街老魏家的鬼子用刺刀逼我进来……我不怕……趁这机会给大伙报个信儿……可别出去呀……我就说这洞子里没人……”
“这算糟啦,怎么把这个女人逮住啦!”老大娘惊慌地瞪着眼,压低她一说话就像敲锣的嗓门儿,手拍打着滕盖,“毁了,毁了”,虽然这是三十多丈深的山洞,而且要转八个弯儿才能到我们这里,但在朦胧的烛光里,我看见她的脸已吓得苍白。
“她不会暴露咱们,她不是那种人!”老大爷从一把乱胡子遮住的嘴里将小烟袋抽出来,慢声慢语地反驳他的老伴。
老大娘见他这样不慌不忙,急得一把夺过他的小烟袋:“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说着用烟袋锅在老大爷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戳的老大爷缩脖向后闪一下身子,差点闹个仰八脚。
“你这算干啥?”气的老大爷一把将他的小烟袋夺了回来,横了她一眼。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已经灭了。转脸向我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命多么苦啊!”
“你可怜她你跟他过去!”老大娘打断他的话,喊叫起来。
“说的什么话,臭娘们儿!”
我见老大娘伸手来抓他,忙把他们拉开,劝说道:“大爷、大娘,有话慢慢说,别吵吵!叫人听见!”
我这么一说,都鸦雀无声了,六只眼睛对望着,歪着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了,而老大娘还在惊吓中,扎煞着两手叫道:“毁了,毁了,她知道咱们钻这个洞子!听,没声音啦,准是领鬼子去啦!”
老大爷使劲把脸扭到一边,没有搭理他。我问老大娘:“这是谁家的女人?”
“就是我们刚才碰见的那个娘们儿呗!”她拍了一下巴掌,向后闪着身子,吓呆了的眼睛直望着我。她往下拉着的嘴角,有一种蔑视的神情。
我想起刚才路过一个洞口的时候,在一株海棠树底下坐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妇女,她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裤褂,长圆形的脸,略尖的下巴儿,浓淡均匀的眉毛下,两眼直望着我们。大概是刚坐下去,还在呼呼喘着气,用手抹了一下汗湿的额角,问道:“大叔、大婶领同志进哪个洞啊?”
老大娘装没听见,把脸转到一边,撇了一下嘴,没有回答。老大爷说:“进东山坡那个洞,他大嫂子怎么还不进洞啊?”
她用手掠着鬓发,两个柔细的鼻孔翕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洞里闷的慌,瞧见鬼子踪影儿进洞也不晚!”
老大娘沉下脸,扯了一下老大爷的衣襟,叫道:“你是在这儿说话,还是走?”
我见那女人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的额头、脖颈都红了。她的黑大的眼睛,严肃而且悲哀,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下,美丽的唇边,现出那种请求宽恕的苦笑。
那时,我正在心中疑惑,一阵刺耳的啸声,仿佛把天空撕成两半,由远而近……猛然间,意外地被那高高的峭壁挡住了。震撼山野的一声轰响,峭壁腾起一股黑烟,碎石沙土纷纷滚落下来。我们躲避落下的沙石,向前跑了一段路,回头见那女人正抖抖身上的沙土,向离洞口稍远的一棵果树下爬去。
原来,敌人抓住的就是她。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我问老大爷。
“唉,这个女人小名叫金花,她的事情,就像唱本一样,村里人谁都背得出来,”老大爷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回答说,“八岁死了亲妈,她爹娶了后老婆子,这个臭娘们儿,一脸肥肉。炒鸡蛋,羊肉挂面汤,掉着样吃。要么就挨家串门子。她逼着金花做饭、拾柴、打扫屋里。伸着长指甲捏金花的胳臂,拿苕帚疙瘩打金花的脑袋,扬着大巴掌打金花脖儿拐。要么就哼哼唧唧躺在炕上装病,让金花给她捶腿,揉脚,捏后脖梗儿。这个后老婆子硬说她是木命人,金花是金命,金克木,她们娘俩是对头冤家……”
“那后老婆子不好,可也没有叫她干那种事。”老大娘在一边嘟哝着。
“她干什么事儿啦?”老头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扭过脸来,抽了两口烟,“真是!”
“谁不知道她跟瓢老爷睡过觉,啊?”老大娘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怎么偏庇护这种人呢?”然后对着我,用一个手背打着另一只手心,“都叫小老婆抓住啦!”
“那么,他那小老婆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老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喊叫起来。
“你喊,你喊,叫她听见?”老大娘用手指点着老大爷的鼻子,咬牙说,“你呀,我看你简直是她一个货色!”
“跟你们老娘们儿讲不清的理!”老大爷挥了一下手,其实,老大娘早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