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每一粒沙子

       贾行家老师出了一本新书《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沙子隐喻我们每一个人，我喜欢这个比喻。看似不起眼的沙子，不只是会在在风中飞舞，还经历了千年万年的时光，沙子细小的身体有了不起的重量，是岁月一点一点细细密密刻在沙子身上的故事。

       其实我们常常忘了那些故事。我们一直望着前方，向往着那些没有发生的故事，在意那些没有实现的愿望，有那么多排着队等待实现的明天。我们匆匆忙忙急着前行，很少回望来时的路。

       有时，上帝会和我们开个玩笑，将我们置身于过去故事发生的场景，将我们已经遗忘的故事重启。曾经流行过很久的穿越剧，人们想象着用今天的见识和智慧回到过去，一路开挂，风光无限。其实，当过去重新回到你面前，你发现自己依然无能为力，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时，这才是深深而缠绵的悲哀。我发现，我用今天的悲悯回望过去，有深深的伤感和惆怅，而真正沉浸在过去，正在经历时，未必有如今的多愁善感，就像我以为的悲伤，其实他们，或者过去故事里的我，坦然地接受着命运馈赠的一切。

        在这高山小镇避暑，二五八是集日，每一场我都会去赶场。小镇每天都有足够的蔬菜和粮食，也有若干很大的超市，不用赶场也可以买到需要的一切生活物资。可是我喜欢赶场的熙熙攘攘，那种热闹与城市的喧嚣完全不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着与安宁，像回到小时候我生活的小镇。是的，像我曾经生活过18年的家乡，还有家乡的人们。中间近30年的岁月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那些老太太像30年前的外婆一样戴着薄薄的布帽子或包着白毛巾红毛巾，面前或摆着几根黄瓜、丝瓜、辣椒，或摆两把用棕叶子捆着的豇豆四季豆，还有一口袋灰不溜秋的洋芋。那些菜不像超市摆着的蔬菜那样光鲜匀净，而是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的黄瓜已经黄得像橙子（他们是等着赶集的日子才去摘，让黄瓜老成那个样子？），番茄有的还没熟，泛着几许青绿；有的又过熟，皮都皱成了80岁的脸。

        这些菜的样子我非常熟悉，童年时我和他们一样，面前摆着老天爷任性塑形的蔬菜，没有什么人工干预。我热爱这些蔬菜，他们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样子。可是，30年前所有的蔬菜都是这个样子，所有的物价都很便宜，现在，这些老人的蔬菜还是那么便宜，其他的东西已经那么贵了。洋芋八毛，西红柿一元或两元，辣椒两元，丝瓜两元，豇豆四季豆两元一把，小白菜一元一把。即便他们的蔬菜非常便宜，还是不容易卖出去。在这高山之上，他们和我母亲差不多的年纪，过的却是多年前外婆一样的生活，时光在这里停住了。

       有一天五点多急着返回，天还未大亮，在车灯的光晕里，看到那些老人背着菜匆匆来赶场。为这几块几十块的蔬菜，他们要头天弄菜，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出门赶路，卖完了，又要走很远的路回家。如果一下子就卖掉了他们会很开心，最无助的是漫长的等待，人们挑三拣四，很久卖不出去。旁边有菜贩子开车拉来的大量美丽的西红柿、黄亮亮的大土豆、饱满的青椒、圆滚滚的白菜，相比之下，这些天然的蔬菜蔫头耷脑、自惭形秽。

        每当我看到那些老人茫然四顾，蔬菜无人问津时，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太阳要晒到他们摊着蔬菜的塑料布了，他们把菜往路中间移，不想让菜晒着，可路中间是车行道，他们多么危险。我能做什么呢？每当看到像外婆一样老的老人，我尽量买掉他们的蔬菜，多给一倍的价钱什么的，可是我这点小小的善意对他们的生活有多少帮助？有这么多人聚集到这个小镇来避暑，虽然辛苦，他们多少还可以挣点零花钱，但漫长的冬季到春季呢？我太熟悉农村的生活了。以前外婆卖点菜，我们几个孙子外孙给她很多零花钱，偶尔饿了她可以在街上吃她想吃的包面或是馒头，但一般还是舍不得在外面吃，更别说乱买东西了。

        很多老人的子女在外打工，但子女并不会给老人很多钱，他们想要买点什么，其实没那么自由。好像他们一个月有80块钱的养老金，这80块钱又能做什么呢？年轻时他们并不比工人们更轻松，年老了，生活却没有什么保障。看起来中国强大了，但还有很多这样沉默的大多数，依然活得很辛苦。

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他们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里按部就班地前行，自得其乐。今天正好旁边有个老太太在和人打电话，她非常开心地说：“我背来的那些都卖了，卖了三十几块。”三十多块就让她如此开心，他们挣的钱和他们的欲望相匹配。

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像二舅一样坦然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就让他们这样过，他们有权利像城里的老人一样跳广场舞，想吃啥就买啥，医疗也有保障。城乡差别，尤其是这深山里的乡村，值得我们更多人的关注与帮助。他们像沙子一样朴素与沉默，但他们像沙子一样有大作用，任何高楼大厦都离不开一粒最微小的沙子。

我希望世界和平，把那些制造武器的钱，用来帮助像沙子一样沉默，需要粮食、医疗、养老的人们。可是，这个朴素的愿望注定要落空，因为我也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沙子。世界正在进行各种军备竞赛，核武器、航空母舰、导弹正在成为话语权，他们不在乎微小的沙子。有一天，地球会因地球人的傲慢自大伤心而死，一切灰飞烟灭，一粒沙子也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