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树林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见书林,吓了我一跳。

他杵在一个美少妇身边,怀里绑了个娃娃,是用一条红绳绑在了腰腹上。一条裤腿高高地挽在了膝盖上,一条耷拉到了地面上,左手抓着裤腰,还顺便托着娃娃的屁股蛋儿,左手提着大箱子,肩上还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这男人的形象真是太滑稽了,可偏偏他的表情又那么一本正经得自然。

从杭州到滨城来避避暑、看看海、玩玩水,这是他们一家此行的目的。作为东道主,大张负责接待,大张和书林算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在书林为数不多的朋友里,大张是他最信任、最感激的人。我作为大张家属,也表达了最诚挚的欢迎,变着花样地带他们去吃各种海鲜,去各个景点打卡游玩。

在接触的三天中,以及每每大张提到书林,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如果把发生在书林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宿命,也许有些太消极,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一直努力逃离的书林为什么走不出困住他的树林。

01怪异的装扮

现实生活中,很少见到像书林这么个装扮的人了。一条长长的裤子质地粗糙,下面裤脚的线开了,一半裤腿还拖地,裤兜经常翻在外面,腰带是一条红绳,当然,就是他绑娃娃的那条,我也终究理解了那天见面让我感觉尴尬的场景。上身一件穿了很久的衬衣,自然垂下来,也挡住了那条红绳。

书林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玩,三天里我看到他更多地是默默地看书和书写,然后就是和大张聊聊天,他和妻子的交流几乎是零。妻子如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对比旁边的他就像一个小丑,但美少妇丝毫不介意,更确切地说是视而不见,与己无关。书林也丝毫不在意这种鲜明的对照,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实话说,现实世界里我身边的,这算是一对奇怪的夫妻了。

书林长得不丑,脸颊白皙,自带一种书卷气,修长的身材掩盖在他那身老旧的衣服下,如果换身体面的着装应该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大张把自己的衣服给书林换上,他却坚决拒绝了,说自己现在经济条件还不错,不用大张再接济他了。

我们对他们的接待终于让美少妇对书林有了些许微笑,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书林还有这样的面子。临走时,大张实在是看不过眼,带书林到商场换了一身行头,书林执意自己掏钱,还给大张展示了他的卡上余额。

大张睁大眼,的确,书林不穷,甚至说挺有钱,比起书林,我们穷。换上衣服的书林像换了一个人,只是缺少一条正八经的腰带,等大张把他那条红绳扔到垃圾桶的时候,书林脸上明显飘过一个胆疼的表情。

送他们上机场时,我赫然发现,那根红绳仍系在娃娃和书林身上,紧紧绑定着。我突然觉得,书林被这根丢不掉的红绳拴着,像个圈养的牲畜,一辈子也走不出关他的圈,哪怕圈已经破了斗大的洞。

02选择后的承受

大张和书林是同乡。书林年长,是早年从贫苦乡村考上学的秀才,当年村里出了个大学生可不得了,十里八乡的都上门祝贺,书林第一次看见爹喝醉大哭也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书林爹是上门女婿,家住在终南山的深山老林里。书林娘家生了两个姑娘,按照当地的规矩,不能当绝户,必须要招上门女婿延续香火。书林爷爷许了这门亲,也是百般无奈,家里孩子多,穷得根本养不起,能送出一个也是好事。书林爹也是默许了的,他想走出深山,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密得像网一样的丛林里,没有读过书的他大概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书林爹到了山外结了婚,处处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小心谨慎地侍奉着老人,辛辛苦苦地劳作,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有奔头,尤其是书林的出生,算是让书林爹伸了伸腰杆,一个男娃对这样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书林爹向往读书,跟着邻居民办老师识了字,每天到大队上读报纸。生了书林对起名字的问题,书林爹第一次据理力争,把老师搬出来找到家里老人,把“树林”改成了“书林”。书林爹厌恶丛林,厌恶像铁栅栏似的树林,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靠学知识学文化走出去。

书林争气,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城的信用社,如果沿着这条路,也许书林的生活会安稳顺意,他当年一起分配去的同学如今已当上行长了。偏偏书林没有服从分配,用书林自己的感叹:“这就是命啊!”

书林当年意气风发,正准备上班之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福来回乡探亲,有专人开车送,手里大哥大拿着,好烟抽着,名酒喝着,给家里搬回一大堆礼物,还给父母包了一万块钱的红包。这下,把村里人给羡慕的,都跑人家家里去看热闹。

书林爹也不例外,他儿子是第二个大学生,总不能让人家比下去。自尊心和虚荣心作祟,书林爹目睹了福来的辉煌,回到家开始坐立不安起来。福来爹和书林娘家是亲戚,平时基本不来往,这时却屁颠地跑来串门,到哪都是他儿子多么有本事那一套,听得书林爹眼都红。

原来,福来就职在青岛一家工厂,赶上了工厂的高速发展的红利期,从一名普通的财务人员摇身一变为集团财务老总,分公司老总的工资、业务人员的报销、所有厂商费用结算都是他说了算,全国各地的分公司好几十家,他走到哪都有人好好接待。

当晚,书林爹就和书林商量,让他走出县城,到大城市去开阔眼界。书林拿不定主意,福来现身说法亲自给书林上了一课,还拍着胸脯承诺,无论如何以他现在的职位,在大厂给书林安排一个工作是没问题的。

书林被他描述的外面的世界彻底迷了眼,他向往那种生活,开放且自由,自信且独立。没有做任何试错,书林直接辞了信用社的工作,来到了那个他向往的海滨城市青岛。

在书林最困难的时候,他吃着大张煮的面,泪流不止:“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哪,听那福来的忽悠!”福来的确是给书林找了个工作,还嘱咐书林,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工作也是他的面子换来的。可这份工作不是书林的专业财务,而是售后安装工。书林干不了这个活,拿惯了笔的手让他打眼拧螺丝,他无法适应。

书林干了没多久就绝望了,他不是不能吃苦,是他不能干这个活儿,他要用脑力生活的,不是用体力。他毅然辞了职,与刚到青岛的大张挤在一张床上,每天骑着一辆30块钱买来的破自行车,骑上二十多里地跑到学校学习,全力备考注册会计师。

03融入大城市

青岛5块钱的铁板鱿鱼,书林从来没舍得买,这次来我们这儿,大张买了两个,两人一人一个拿着大口地吃,书林眼里全是泪,这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的辛酸。城市虽大,但没有一盏灯是为自己亮的;城市很美,但自己却很寒酸;城市很近,但自己的心从没有和这个城市在一起。

考试的过程并不顺利,书林是第三年才过的,第一次差了三分,第二次差了二分,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笑话,谁都可以捉弄他,分数都不例外。大张的安慰总是管用的,还有大张寄给他的钱,鼓励他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成为城市中的一份子。

彼时的大张已经被外派到东北,收入可观,光杆司令一个,有余力帮助书林。第三年,书林终于考出了注会,之后的日子,好运渐渐与他有了交集。

先是进入一家大型私企,外派到杭州分公司当了财务总监,老板给了不菲的待遇,让他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凭借在专业上的优势,他在杭州投资的房产、基金都有了丰厚的回报。他把这些都推荐给大张,大张买了一些,也是收获颇丰。

后来,本就不擅长人际交往的他厌倦了私企的家族争斗,他尝试着考取了国家审计署的职务,还考了杭州某医疗系统的工作,都通过了,最终他选择了杭州的工作。经过这么些年的颠沛流离和衣不果腹,他对稳定的渴望已经到了极致。虽然收入没有私企多,但稳稳当当。

书林其实还是看浅了这份工作的复杂性,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行业里的规则,让单纯的书林摸不着头脑,自以为该是自己的提拔,结果落到了刚来不久的人身上。自以为干得不错,却不知为何被调到下属医院工作……这些曾经苦恼过书林的不知所以然,过了许久,书林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不会想明白,也不再纠结。

稳定的工作带来了婚姻。书林要找一个当地的女子,他觉得这样才算融入了这座城市,而不是一个外乡人。如意在寻找这样一个人,她在西湖边有房子,不缺钱,但她缺一个智力水平高、又不挑剔她家庭和她的过往,还愿意入赘的男人。俩人各取所需,建立了家庭,经济实行AA制。如意如愿生了一个聪明的男孩,给她原本三姊妹的原生家庭添了希望。

如意不爱书林,他的作用就是一个提供优质种子的工具,一个能帮她养育禾苗的机器。孩子茁壮成长着,书林全力以赴为孩子忙碌着,如意呢?一如未结婚之前那般潇洒。

书林不爱如意,他试图在生活中找到爱情,可如意从来没有给过他温情,甚至连最基本的关注都没有。现在的书林是安慰的,儿子很优秀,在他一手培养下,他确信孩子能走出困住父亲、也困住自己的那个丛林。

谈及书林的过往,大张长长的叹了口气:“书林哪,还是没有逃过他父亲的宿命,越想逃离越无法逃离。到了大城市又如何呢,心里的问题和人在哪没有关系呀。”

04后记

转眼,快二十年未见,书林的电话倒是从来没断过。遇到想不开的,找大张。遇到高兴事儿,找大张。遇到逢年过节,找大张,邀请我们去杭州玩儿。现在的他积累了不少财富,接待我们倒是没有什么困难。

书林邀请了我们真的不下几十次了,每次打电话都说。我们打算,等他儿子高考结束我们就去老朋友见个面。我想看看,这个年龄了,如意有没有对书林好些;我也想看看,书林还系着红绳子不?其实,只有他真正活出自己,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心,他才算走出了丛林,在大城市里有了归处。

不久前,书林电话提到了福来,福来死了,欲望膨胀、抛妻弃子、倾家荡产、坑蒙拐骗、身得重病、被人遗弃、送回老家,一个人从光鲜靓丽到身败名裂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当然,书林提到了被福来骗走的30万,他淡淡地说:“权当是感谢他当年把我带出农村的报酬吧。”

书林爹换下腰间的红绳,捆上一条白麻绳参加了福来的白事。村里,仅仅来了他这一户,其他的没人来,因为福来在全村搞集资,一分钱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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