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场感冒总觉得是从某个无关的人无关的一句话开始邪寒入体的。
那个人已然走到内心悲凉,他说人间的一切包括自己也都不属于自己。他在群里说完这句,便很久很久沉默。而我却开始恶梦不断。时而梦见河面泛舟的姑娘,戴着花布头巾,撑开一湖河水。时而梦见心突然空了个洞口,透出亮光。清醒的梦都意识清楚,在那个梦的瞬间我头上长角,并觉查到死亡。问道,我是否涅槃。问道若三生三世,我是谁。然而梦给出一世,而答案不明。
外面一再下着冬雨,太阳被遮避。我已然越病越重,像我小的时候对生命滋生过的厌倦,躺在床上,做生命垂危之像。一场感冒也不再是一场感冒,爬起来煮碗面,在桌子上放到渐渐凉,冷掉以后浮起表面一层油。
身体沉重,咳咳咳咳。除了一天三顿温水服食药物,还煮了姜汤,以及乡下被称之为四脚葱的东西。发完汗后,迷迷糊糊又发寒发冷。
期间小城流行甲型流感,高烧致命。我在小诊所开了几百块钱药,感康,阿莫西林,甘草片,咳特灵,退烧药……。小诊所的女医生很朴素,短发,圆脸,小酒窝。由内而外的善良,不也是发着光的美?她说,你是因为喉咙发炎导致的发烧。我问,感冒里的发烧真不会烧坏脑子?她说,当然不会。那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发烧。回来以后,产生了强迫症,将药成把成把的吃,瓶子上写一天三次三粒非得吃四粒,或者干脆翻倍的吃。人整天昏沉沉趴着。咳着咳着,像是又得了厌食症,甚至抑郁症。
长长的夜,遍布白天,遍布黑夜。挣扎着揣测天意,起来的时候走向田野,必须走过荒芜凸起的坟墓。以前我几乎每天路过它们,在我眼里它们不过是疯长秋草的土堆而已。然而这土堆越发孤兀起来,我甚至自言自语的说道:村里的这些坟,再也不能散埋在各家人地里了。必须跟村长讲讲,集中到白沙山上去。八十多岁的老曾祖母她偶尔来串门,听我讲起,搭话说某某老人病中曾说过白沙山上有座阴间闹市,赶圩那天也是车水马龙的。她又说听到我走了的二姑回来同她说话,她还说起我隔壁活到七岁女孩在她两只耳朵边分别说起她最后的裙子是多么漂亮。如果我够老,或许也会有活到幻觉幻听的时候吧。
我想起跑步绕过墓地的中年男人,他半裸奔而来。晒得皮肤黝黑发亮,一双红色袜子露在外面,或者极度自私,或者本命年。但是讲话却很是客气,后来才知道可能是某个扶贫工作组的。在乡村各个小路奔跑,记录所见之美好。以前我堵在他的退路上,哈哈戏谑:怎么,怕了。更过分的就是,在某人跑九老峰时故意说:那地方阴森啊,鬼灯一闪现出一张桃花面。这种恶作剧,使得一些大叔把我拉黑了。他们不是想不明白,也不是看不透彻,或许就愿意过糊涂日子。越鸵鸟式回避,恐惧感越深刻。
夜晚把病中的我打捞,黑使我感到恐惧。昏昏沉沉睡去,又清清醒醒起来。一遍一遍觉得冷。睁开眼睛,不敢再闭上。然后嘤嘤哭泣。一会儿觉得人生太过短暂,一会又觉得生命太过无常。卑微如蝼蚁的人,是否有时间,是否有机会实现梦想与愿望???属于我的时代,我还能干点什么,还是像我们乡下的坟墓,连个墓碑都没有,生前之事渐渐无人再提起。
我和弟弟讲到灵魂,讲到某场探求生死的电影,讲到人故去后,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受香火供养。等到认识他们人都一一作古,便在人的记忆里经历了二次消亡……。那天讲得大家的泪都往外涌。
某名家说对生命生了恐惧,整夜整夜睡不着,才是文学的开始。开始努力去记叙什么,表达什么,留下什么。谁又知道呢?
万般都舍不下,只想祈祷身边的人,都陪伴久一些。让愿意活着的人都好好的,迎接属于自己如烟花最璀璨夺目的时候。那一刻不管来得多迟,需要多久,都刚刚好如人所愿。
二、
“你不能再躺着了,怎么一病这么久?”
“我抵抗力差嘛。”
“哪有什么抵抗力差,你就是不运动宅出来的毛病。”
猪黑着脸把我拉起来,说回去看望父母。猪是属猪的,他为人很简单,开朗,也很热情,跟我的性子简直南北两极。他认为我喜欢的是他的聪明,其实不是。是那部分憨傻。之前看过一篇《请珍惜那个叫你猪的人》,然后故意喊他一声,看看他着急要吵架样子,他却大大方方的应着。我后来,就一直叫他猪。
像我们一个寝室那个叫文萌的姑娘,别人故意喊她“文盲”,她笑盈盈的“哎~”明明如心如刺,她当谈笑风生。整天风风火火,外向得不得了,我羡慕过那种没有阴影与悲伤的透明质感,他们更接近阳光明媚地落在手掌。
到了菜市场,猪问我买些什么菜。
我说随便你啊。
他停好车,就下了,砰的一声关车门。振得耳朵轰响。
什么叫随便,等下买了不想吃的,可不准朗野。
好。心说人家只剩一口气了,还说得动你。
他生气了,非把我拽下车。必须一起去逛市场。
一点也不贴心啊,这个人。
我说药没有了,我去买点。药店虽近,但我犹豫着没有进去。怕推荐些乱七八糟的药,于病没什么好处。往下走了百来步,也是一个小诊所。我以前光顾过,老医生是从大医院出来的老一辈大专生。除了没有设备,他有着好几十年的门诊经验。
推开玻璃门进去,里面还有一个感冒咳嗽的老人。以前他的生意是非常好,经常忙不清。现在倒是闲,连个护士都没有。跟病人偶尔聊几句,看起来他人还是很熟的人。
老医生见我进去,淡淡问:怎么了。
感冒,咳嗽。
发烧吗?
可能有。总觉得冷。
那你得到大医院去检查看看。
我心里一凉,传说甲型流感,别真就遇上。心里忐忑,人有时候真就讳疾忌医啊。然后说,我家阿宝跟我一起感冒的。他吃了些药两三天就好了,所以可能不是,我先测下体温。
想我阿宝吃了几粒消炎药和甘草片他就蹦蹦跳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说,我又是渐渐阿宝了,哈哈哈。他比我发病早,虽然学校每天煮艾叶水擦地板和玻璃,或熏艾叶消毒。但是我还是觉得流感病毒就是他从学校带回来的。
另一个病人搭话道,伤寒好整。就怕流感。
老医生慢悠悠的递过来一根温度计。
大概测了十来分钟,我自己对着光转了几个角度看了看,三十七度,递给医生。
没烧了,我仍是觉得冷,心里不断有风吹起波澜。
开了一小瓶甘草片和一盒阿莫西林胶囊,二十来块钱。他开药向来简单,上次感冒伊始给开了一盒小柴胡就解决了问题。
猪倒好车,打电话问我在哪里。他说,怎么那么慢,我都转了好几圈了。他买牛肉,为了不要注水的,跑了好几个市场。跟我说用手碰下,粘手的才好。我“切”了声,随便买起,省得倒腾啊。
走的那几百步,巨咳一阵,捂心口都捂不住。仿佛西游里的孙大圣那样,咳一句,吐个心出来,扑通,扑通。路人都避瘟疫那样,吓得四散而去。古代人的瘟疫,大概就是现在流感吧。难受的时候,真就感受到了生死一线间。
到家门口,钥匙居然忘带了,人没精神的时候总出错,打电话给母亲。她背了捆吴茱萸在地里种,是受舅舅的影响,说地里种点药材,退休以后不要再去代课教书了,累心。不如打理田园,同时还能锻炼身体呢。
她听说我们回来,怪我们不早打电话。风吹起我一个颤栗,把声音抖到牙齿上。我坐回车里,猪开着暖气。
村里的一个伯父路过,见我们没门可进。说,你妈在苟头山大田里呢。那个伯父从前尽干些荒唐事,我许多年许多年都不搭理他。避温神一般。他有事进我家找我爸,我也是言语干脆刻薄。我一些年不在家,他都不记得了。
母亲越来越瘦弱,好在筋骨还行。她步伐飞快,衣角飘落瓦片上的白云。她把锄头和树苗都丢在地里。我看她走近,她扯开嗓门,早知道你们回,我就不出去了哇,也不知道早些告诉。
见我咳嗽,她冲了蜂蜜水。怎么这么严重?嗯,我脑袋抬不起来了妈。那就是痧气很重呗,给你拔个罐。看到母亲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暖和。母亲从小到大从未骂过我们,她的手拍在我们身上,最多只能拍掉些尘土。什么时候头疼脑热,她总是第一时间知道,守着。
没想到我都多大人了,还在受母亲的照顾,他们有点什么身体不适,我们从来都未曾知道过,眼泪就落在枕上怎么收也收不住。父母家比我自己的家暖多了,他们也比身边人更懂你,更贴心。我把头埋着,母亲还是发现了我的异常。她说着,痧气真的很重呢。哎呀,你还哭鼻子,不要哭坏眼睛……。
母亲帮我拔罐的间隙,猪跑了几条街买的牛肉,被狗刁走了。母亲很欠疚,她重复很多遍“早知道关好门就好了”。叨去就叼去了,不还有鸡鸭鱼羊吗,够吃了。
母亲的爱,她从来不说,还觉着哪里没做好,愧对我们。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掉了眼泪,郁结流动,我的病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母爱捂暖了我的玉与石,照亮太多的不可辜负。
听到母亲压抑的咳嗽,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连病痛她都隐忍着。我把那天开的药留下:特意说,这个药火咳还是非常有用的,重点是不贵。
她说啥也不要。叫你老爸拿医保卡去药店刷,里头还有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