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 四月的春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四月是农历的四月,也就是阳历的三月,正是现在的时光。而我记忆里的春,是在四月,四月的西北的春天。

记得我早些年写过一篇《赏花》,在那篇文章里极尽所能地渲染了西北的春的美丽。而我今天想写一写那些记忆里春天有关的人和事。




我从小在西北长大,饱受西北春冬的风沙之苦,儿时上学遇上沙尘暴,能在洗头水中滤出一层黄沙,再有甚者一整天都是昏黄的,黄的天,黄的地,光秃秃的杨树、槐树,灰绿中带着一丝凝重气的松柏。每每从书本中读到类似“春来了,草绿了,风暖了”或写作文为了得高分而违心地写“小草偷偷从土里探出了头”之类的语言时,心里都是不屑的,还要在心里腹诽一番:春天哪有那样美丽呢?

然而也不是没有春天的。

西北的春天,十分短暂,可能三五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的行踪犹如一个技巧高绝的小偷,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永远抓不到它是何时到来,也不知道它何时离开。只知道在伏案抬头的一瞬间,天热起来了,风柔起来了,楼下小区的花圃中嫩黄的连翘开了,至于阳光么,西北是一年四季都有明亮得如同黄金一样的太阳的。




年幼时我曾和母亲一同住在一间不足50平米的小平房中,那房子阴暗逼仄,只有大门洞开时才能拥有半地阳光,屋内地面的水泥地上还有一个大坑,颇有一番陋室的感觉。陋室是母亲工厂的员工宿舍改建的,一排排麻将似的平房旁边,是一个篮球场,老厂区如同棋盘,一栋建筑,一块绿地,这一块块的绿地,承包了我幼年时所有的关于自然的记忆。

居住条件是简陋的,然而也不耽误每年春天我们定期的一项活动——挖野菜。




关于野菜,我曾经也写过一篇文章,和野菜有关的记忆都是和母亲有关的。西北的妇女,尤其是母亲那一辈的妇女,对野菜是情有独钟的,每年春天的田间地头,总会有许多阿姨在地里勤勤恳恳地为自家的餐桌作着贡献,今天挖一袋苦苦菜,明天是一袋蒲公英,后天又变成了刚从地里长出来的野蘑菇……在我浅薄的人生经历中,我只见过西北的妇女对野菜有这样空前的热情,也许和西北自古以来的贫瘠有关,每一次春天的繁盛热闹得如同过节。母亲下班回来,带着放学的我去房子旁的绿地挖野菜,久而久之,院子里其他的阿姨也加入了挖野菜的大军。于是,每天下午的厂区绿地里,那些我认识的阿姨如同星斗一样分布在花圃各处,这一处挖得差不多了,就转战另一处,那些阿姨挖得非常狠,连小苗都不留,而母亲都是适时收手,她反对竭泽而渔的道理。她是挖野菜大军的智囊,别人不认识的,她认识,别人不会做的,她会做,每当这时,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我却觉得十分骄傲,我的妈妈最厉害。后来我得知,母亲挖野菜的本领承袭自我的外婆。外公外婆是随着部队扎根在西北的,他们本是四川人,在建国初期的艰难岁月里,那一颗颗在春天发芽的嫩绿小苗是家中孩子们一张张饥饿的嘴,是省下来的一张张粮票,这份掺杂着荒芜粗犷气息的记忆牢牢地编织在母亲的记忆里,母亲又把这份记忆锁在我的心中。挖野菜,从一个母亲,传承至另一个母亲,而如今我也是一个母亲了,我将会留给我的孩子什么样的关于春的记忆呢?




还有风筝。我曾写过一篇关于风筝的回忆,是一份饱含着心酸和悔愧的记忆。在童年大多数的岁月中,我的父亲是缺失的,然而和风筝有关的快乐,又和父亲有关。其实他很疼我,起码在我学习成绩还没下降的时候,从小娇惯,娇惯出我没大没小的脾气,这样的娇惯有多放纵,后面他的严厉和冷漠就有多伤人。记得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家中的三层小楼房还没有拆,父亲还是工厂里的车间主任,我们还没有落魄,父亲带我去放风筝。我记得我穿一件嫩黄色的开衫毛衣,离家不远处有鱼塘,冬天他带我去结冰的湖面上抽“老牛”,夏天他带我去钓鱼。池塘的天空是开阔的,不像现在的天空,即使是在人口疏落的乡村,依然是拉满了一根一根粗黑的电线。我拉着风筝跑,风从我的手中划出去,托着风筝和我拔河,最后它终于飞上天空,遥远到我无法用视线去追赶。

婚后有一年心血来潮与宋先生放风筝,兴冲冲地拿回他老家的水库,兴冲冲地跑到田埂上,等到要放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应该开阔的天空早被粗黑的电线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于是,我们铩羽而归。童年的快乐不复存在,童年时的父亲的关爱也淡化得几乎了无痕迹,如同那个我无法用视线追上的风筝。




春天怎么能没有花呢?在河南,开的最早的是杏花,浅淡到极致的粉色,而西北开的最早的是连翘,在离家不远的武警医院老门诊楼前有两株连翘,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都能看见那鹅黄色的花。但奇怪的是,童年的花儿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反而是少年和青年时期让我懂得了花的美。我曾独自驻足于花下静静玩赏,也曾邀好友在花丛掩映中联句,甚至还摘花泡酒。或许是错过了童年的花,现在的我对于春天的花开格外欣喜,每每忍不住要做一个素质低下的人,做贼似的折一两枝回来插瓶。这里的大多数人是不懂得欣赏花的美的,残破的乡村旧宅里有轻似浮云的杏花,然而他们过来过去只会弯下腰拔可以吃的油菜;路旁的春梅,樱花,苹果花繁盛得快要打起来,没有人去欣赏,反而愿意花钱去看景区里人山人海中的那一抹可怜兮兮的残红。这一波操作我有些看不懂。而西北的花开得晚,阳历四月时才是花盛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回去考试,坐在公交车抬眼的一瞬间看到了满目的嫣然,我在那一瞬间终于追上了春天渐远的脚步。




近来读丰子恺的散文,他写到一篇《春》他说“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有春的美景,但都隐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春”罢?”想到上一周阴冷的天气,想到孩子身上还不敢脱下的薄棉衣,想到在办公室里腿上仍然放着的暖手宝,你说春天在哪里?可是春天又是这样的短暂,等到真正能穿上单衣时春天早已经过去了,它早已消失在记忆中那个池塘,那片旧楼,那片新绿里,但是它又活在我的眼中,我的心上,我的记忆里。

春呵,一去不回的春呵……

你可能感兴趣的:(旧作 四月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