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小山村,有一项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习俗,记忆里,它跟过年一样热闹。
为了更好地传承下去,在我和同村伙伴的努力下,成功列入了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但之后,要如何继续传承,依旧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不知道在若干年后,我的孩子长大了,是否还能看见这项习俗?但愿可以,更希望ta能作为习俗队伍中的一员,去感受ta父亲曾经的童真。
无论如何,我都会跟ta讲述这个关于家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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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中秋节前,因考上了家乡的公务员,我从外地提前辞职,回到老家休息。也在那年中秋夜,我和从小长大的小伙伴浩子,做了一件让我们毕生难忘的事。
自从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大学,我已经很多年没在家里过中秋节,这次刚好在节前回来,终于不用“望月思故乡”了。
节前几天,浩子找到我说,“你运气真好,一回来就碰上了村里的好事。”
我笑着问浩子,“哈哈,村里有啥好事轮上我了?”
“我约了几个小伙伴,今年中秋,我们要重新发起‘迎沙巴树(音)’了。”
这项被浩子称为“迎沙巴树”的古老中秋节习俗,在村中没有任何文字方面的记载。但听村里的老人讲,经过祖祖辈辈的口头相传,每逢中秋节夜里,村里都会举行“迎沙巴树”活动。这项独有的中秋习俗,在古时应该是一种祭祀仪式,目前在村里至少传承了数百年。
回忆小时候的中秋节,晚上,吃过团圆饭,又圆又大的月亮出来时,奶奶会在门前放好一条长凳,并在上面摆好柚子、月饼,和一些其它的零食点心。还要点上两根红烛,在香炉里插上香,这就开始祭月了。
那天晚上,小孩子还可以去“偷”别人家祭月的点心,不过这可不算偷,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土话叫“摸清”,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遭到主人的责怪,他们甚至希望小孩子来“偷”。
当然,除了吃月饼、望圆月,满心期待的,是在奶奶的精心准备下,高兴地参加名叫“迎沙巴树”的习俗活动,这是小时候难得的娱乐活动。那时的场景,现在想起来,仍然活灵活现。“迎沙巴树”活动会用到樟树枝干、柚子、小竹竿、供香以及一些吹打乐器,主要以绕村游行的方式进行,整个队伍在漆黑的乡村,仿佛一条发光的长龙,非常热闹。
遗憾的是,从20世纪末开始,基本以种田为生的村民,为谋求更好的生活,渐渐外出务工,村上没了壮劳力,普遍以留守老人和儿童为主,自然也无法在中秋节举行这项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民俗活动。所以,无人组织“迎沙巴树”,这项古老的民俗活动在村上停滞了十多年。
浩子说完,便搬出一个纸箱,里面是他自费购买的乐器,他一件件拿出来向我介绍,有鼓、钗、锣之类的,这是“迎沙巴树”活动中必备的传统乐器。之前流传下来的乐器,因为多年未使用,都坏掉了。于是,家乡观念浓厚的浩子,便自掏腰包准备了几个简单的乐器,虽然不齐全,但也能为中秋夜的活动添墨加彩。
除了乐器,还有一件东西,是“迎沙巴树”活动必不可少的。中秋节当天一早,浩子带上一把砍柴刀,叫上我,以及几个刚从外地回家的小伙伴,他们原本没打算回家过节,但在村里的聊天群里听说要“迎沙巴树”,便不约而同地回来了。
我们来到一颗古樟树前,浩子手拿砍刀,飞一般地爬上了树。他这功夫,我从小就羡慕。因为小时候父母在外务工,我长期跟着奶奶生活,她把我管得严,不准我去野外玩耍。游泳、爬树、抓鱼......这些陪伴浩子度过童年欢乐时光的户外活动,对我来讲,实在是奢侈。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会偷偷地跟着浩子出去,他带我一起抓鱼、掏鸟窝,去河里游泳......虽免不了被奶奶发现,导致挨骂,却也体会到了许多童年该有的趣味。贪玩的浩子读书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去读了技校,这几年在省会城市做摄影师。而我的成绩还算可以,虽读了普通的大学,但毕业后考上了让家里人引以为傲的公务员。即便平时的交流少了,但我和浩子从未打破从小就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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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高大粗壮的樟树后,浩子在树上左右环顾,仿佛在寻找什么。原来,“迎沙巴树”中说的“树”,取材于樟树枝干。要举行此项民俗活动,必须从樟树中挑选枝繁叶茂、枝叶匀称、约成年男性手臂粗且有两米长的枝干,然后砍下两截带回村里。每截枝干的重量,以一壮劳力能举起为宜。
至于为何采用古樟树枝干,听村里的老人讲,“传说很早以前,家乡一带瘟疫肆虐,民不聊生,后来天神撒下药水,才得以挽救芸芸众生。为感谢上天,远古时期的村民衍生出了“迎沙巴树”仪式。采用樟树祭祀,是因为古人把樟树奉为神树,可驱灾避邪、保佑平安。”
把樟树枝干带回村后,便要开始组织人员,向村里各户人家收供香了。一进村民家中,听说要“迎沙巴树”,他们都会热情拿出家里的供香,为“迎沙巴树”所需的材料贡献一二。吃过晚饭后,村民便会自发前往聚集点,开始点燃一把把供香,再由人扶着白天砍下的樟树枝干,村民们绕着枝叶繁茂的枝干,把供香根部折断,一根根倒挂在叶子上,直至挂满。
与此同时,大人们会给家里的小孩准备“柚子竿”,即把柚子头部插入竹竿中,再在柚子上插入点燃的供香。小时候,奶奶会精心为我准备“柚子竿”,并千叮万嘱在游行中要跟好大部队。就这样,大人们忙着在樟树叶子上挂香,孩子们则举着“柚子竿”,期待着活动的快点开始。
另外,事先准备好的乐器也即将派上用场了。按照老一辈的说法,以绕村游行为主要形式的“迎沙巴树”活动,乐器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游行中配上欢快的敲锣打鼓声,既可以活跃气氛,掌握整只游行队伍的前进节奏,避免人群走散,同时,也可以向周围的村民提示,游行队伍快到家门口了。
以往,游行中的乐队编制为7人共7件乐器,即唢呐2支、小堂鼓1件、钗2副、锣1副、云锣1副,击鼓者兼负乐队指挥工作。如今,在浩子的出资购买下,多件乐器仍然缺乏,即便有,恐怕村中也无人会奏。浩子跟众人说,“安排几个人简单敲打一下,总归是能激起一点氛围的。”
就这样,伴随着传统乐器喜悦热闹的响声,几个身强体壮的壮劳力上场,抗起挂满供香的“沙巴树”,后面跟着一群高举“柚子杆”的孩童,发出的点点亮光聚成了一条长带。队伍沿着周围的村庄游行,从家家户户门前经过,仿佛是要把这份祈祷来的平安健康,带给村里的每家每户。
队伍经过时,在家的村民听到人群声、敲锣打鼓声,便会开心地走出门外,放鞭炮以示欢迎,有的还会提供供香。在此刻,相互并不认识、也无交集的村民们,定格出难得的温馨画面。
游行队伍隔一段时间便会停下来,因为中途供香燃烧完,需要及时补充。而周围的村民,也会拿出自家的供香,点燃后帮忙挂在叶子上,她们借“迎沙巴树”祈祷,也想沾沾这喜气。
整个游行活动大概持续3个小时,结束回村后,大家便将活动使用的樟树枝干、柚子竿,放入村内水塘中,熄灭供香火源,而后便返回各自家中,活动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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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重新举办的民俗活动,得到了村民热情高涨的参与,热闹程度甚至不亚于过年。在全程参与中,看着一群开心举着“柚子竿”的孩子们,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但在途径各个村庄,看着似曾相识但容颜老去的乡亲,心中也感慨万千,成长路上的点点滴滴在眼前浮现。有多少人记得小时候中秋节的样子,长大后外出奔波,是否又只能哀叹“月是故乡明”呢?
我和浩子看着活动结束后散去的乡亲,陷入了沉思,要是每年都能“迎沙巴树”,那该有多好?
中秋节隔天一大早,浩子和其他小伙伴就匆匆出了门,他们得赶车回工作地上班了。而我,也即将去新单位报到,但好在离家不远,能经常回村。
“迎沙巴树”民俗活动,是家乡祖先在长期农耕生活和稻作习俗中形成的以娱神、娱人为内容,以吹打乐器、村庄绕行、烧香迎神等活动为载体,含有历史、宗教、民俗、艺术等诸多文化内容的传统民间文化活动。
由于“迎沙巴树”是民间相沿成习的传统风俗性活动,历史上没有得到官方和社会上层人士的重视和关注,所以鲜有相关历史文献记载。从古至今,村民将此民俗活动代代相传,而这次的重新拾起,让“迎沙巴树”成为了新时代村民团圆相聚、联络情感、和谐共进、审美趣味的一个重要时刻。
党的十九大开始,国家就已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乡村要振兴,文化是不能缺席的。这次重拾古老民俗活动,是对丰富多彩传统文化的最好传承。在游行仪式中,沉迷手机网络和游戏的孩子们得以通过新鲜的方式,体验传统文化。我想,无论以后他们身处何地,这份对家乡的永恒记忆是抹不去的。
但是,面对当今时代变迁和强势文化的冲击,“迎沙巴树”这一古老的民俗活动,正面临失传、甚至逐渐消逝的危机。随着农村产业结构的改变和现代农业生产水平的不断提高,加上大众传播媒介的普及、社会成员流动性的增强,使得拥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村落文化不能处于主导地位。
最关键的是,资源匮乏的农村留不住人。人口不断外流,村中的年轻人大都在外务工,没有人来扛起那截重重的樟树枝干,“扛”不起文化传承的重任。另外,“迎沙巴树”活动中最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唢呐、锣、鼓等吹打乐器,也缺乏传承人,没有高质量的音乐助兴,“迎沙巴树”恐怕会失去灵魂。
在这一系列因素的影响下,势必会加剧“迎沙巴树”活动的衰退,倘若没有浩子的发起,这一古老的民俗文化活动,将逐渐面临失传的危机。我和浩子认为,建立健全的保护机制,已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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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存美好的记忆,在当晚的游行活动中,浩子发挥自己的摄影特长,带着我拍摄了很多照片和视频。而我,也把活动情况写成了文字,跟照片一起,发给了本地几个有影响力的新媒体,让其帮忙发布,好好宣传一番。
几家新媒体帮忙宣传后,村民争相转发,在当地取得了非常好的社会反响。几天后,居然还有政府干部来村里了解“迎沙巴树”活动的情况。但是,后面也没了消息。
一次偶然,我在网上浏览时,看到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上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让我看直了眼睛,里面记录并呈现了全国各地非物质文化遗产情况,并把非遗分为了民间文学、传统舞蹈、民俗等10个种类。通过大致的了解,我心中泛起波澜,我们村的“迎沙巴树”活动,不正符合民俗特征吗?“迎沙巴树”是否也可以申请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后面,我通过网站仔细查看申报要求,并下载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书,准备着手开展申报工作。申报书里面的需要填写的项目非常多,撰写起来着实不易。特别是涉及到民俗活动的历史渊源方面,因为没有记载、无从考证,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写。还好,浩子找到村里最年长的老者,让他给我们讲述了“迎沙巴树”的故事。在获取了较为全面的信息后,一个口口相传的民俗活动,得以跃然纸上。
申遗报告书里面,我说明了“迎沙巴树”的基本内容、主要价值,尤其是强调了濒危状况,还列出了保护计划,希望能够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并且,还把自己和浩子的名字填为了申报负责人,写下了联系方式,万一申报有什么问题,也能让工作人员随时联系我们。看着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报告书,我和浩子犹如完成了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也对“迎沙巴树”的未来充满了希望。我们憧憬,如果申遗成功,这项民俗活动肯定就会生生不息了吧。
由于非遗只能一级一级申报,最基础的是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于是,我们只能先往县城报送,在得知报送渠道后,我们立即赶到县城,将打印好的申请报告书送到了工作人员手中。
在了解申报时间会比较长后,我和浩子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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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2019年的中秋节到了。
那年中秋,我带着已订婚的女友回家过节,想让她也体验一下参与“迎沙巴树”活动的快乐。而跟我同龄的浩子,在这个快奔三的年纪,仍是孤身一人。他家里条件不大好,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弟弟,对于浩子的婚姻,父母肯定帮不上多大忙。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身上的重担与压力。
中秋夜,“迎沙巴树”照常举行,但跟上一年比,明显冷清了许多。上次中秋节回家的几个小伙伴,因工作原因,这次都没能回来。在家的壮劳力也更少了,上次扛樟树枝干的年轻汉子,也变成了年纪更大的中年汉子;看着他们略显斑驳的白发,我有点惭愧,但他们为传承家乡习俗的无私奉献,顿时让我肃然起敬。
在这年的“迎沙巴树”中,我和浩子继续拍照片、录视频,跟上一年一样,在当地的几个新媒体平台宣传了一番,也依旧获得了不俗的反响。但这个时候,我们最期待的申遗仍没有传来消息。
回归忙碌的工作之后,我都快忘记申遗的事了。直到一天,在本地一政府单位工作的姑姑,在收文的时候,看到一份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政府文件,当她发给我时,纸上“迎沙巴树”几个字,迅速映入了我的眼帘。原来,“迎沙巴树”申遗成功,被列入了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但关于申报成功后会怎样,我却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并且,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想列入省级、甚至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需要相关部门逐级申报,我实在做不了什么。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因受疫情的影响,为防止村民大规模聚集,持续了两年的“迎沙巴树”,在2020年被通知暂停举行。但浩子依然在中秋节回家了,临走时,他说自己又要换工作了。这次,是去沿海城市,那边的工资更高,以后估计不会经常回家了,但他说,不出意外,每年的中秋节肯定会回来的。
中秋节,仿佛成了我和浩子“相会的鹊桥”。2021年,也就是今年,我所在的省份疫情形势持续良好,我满心欢喜,这说明“迎沙巴树”不会再受外力影响而暂停了。
节前一个月,我就满怀期待地发信息问浩子,“中秋回来吗?”
浩子给我回复,“回不来”,并配了一个又哭又笑的苦笑脸表情。
我愣了几秒,没有回复浩子,也没问他为什么。我知道,浩子回不来的原因,肯定是在外打拼的心酸。
当年不约而同回家“迎沙巴树”的小伙伴们,三年过去了,有的已经娶妻生子,有的仍在外奔波,他们或许也会跟浩子一样“回不来”。不知道今年的中秋夜,能否再次看到“迎沙巴树”队伍发出的点点亮光。
但是,没多少年轻人参与的习俗,又能传承多久呢?
回想那点点亮光,它们在乡村的茫茫黑夜中闪耀,但又仿佛在对人们说,“这新时代太过亮眼,而我本就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