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如水的月光从窗口投进屋内,鼾声此起彼伏。
同屋的三个女孩子都睡熟了。英子躺在宿舍的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夜里的她基本没怎么睡过觉了,甚至常常感到胸口发闷。
这些天,她的胃口很差,下午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身体很轻,脑子里却很清晰,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过。可是,胸口一阵阵的发闷,还是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起身走出了屋,她想透口气。
夜深了,除了锅炉房还亮着灯,外面几乎看不到别的灯光。她朝着锅炉房走去,但她并不想进去,她不想看到任何人。
英子终于在锅炉房后的墙角坐了下去。
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慢慢的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这让她的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悲哀。
她抬起头,仰望星空,原来天空并非纯黑色,黑中透着一片无限的深蓝。悠远的星星闪耀着忽明忽暗的光,像极了细碎的泪花。
月亮残缺却很亮,她抬头怔怔地看着月亮。锅炉房高高的烟囱印入了她的视线,她的视力很好,甚至看得清楚,焊在烟囱上的一节节梯子。
忽然,她有种想要爬上烟囱的冲动。若是在那样高的地方,胸口应该就不闷了。她一节节的爬了上去,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胸口却真的不闷了。
离地面越来越远,终于到顶了。夜色浩渺,英子包围在清凉的月光中,忽然感觉无比轻松。
原来,夜竟是如此这般的宁静和安详,相比白天,她更喜欢这样的夜晚
英子的神情越来越恍惚了,她甚至忘了食堂吃饭是得要先订饭的。等到想起,心怀忐忑去吃饭的时候,便理所当然遭到了食堂大姐的斜眉冷眼。这食堂又不是你家开的,没有订饭吃的哪门子的饭!英子哑然。
莫说是英子,换作任何一个我们当中的谁,长时间处于孤立无援,受人排挤的环境都会崩溃。可想而知,英子的崩溃一定是必然的。
不知那位食堂大姐事后有没有过一点儿的惭愧。在她看来似乎轻描淡写,理所应当的行为,或许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书中有一个大概意思,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社会中的所有弊病,我们都有一份责任。而事实往往是: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真正发现英子不对了,是在一个雨夜。
那晚的雨下的很大,农具场赵师傅值班不在家,老伴在外间厨房正忙着什么。一阵雷电交加她不禁朝窗外望去,借着闪电的微光,赵婶霍然看见院里立着一个人。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每根汗毛直立挺起,两腿不住地打着哆嗦。
稳了稳神,赵婶壮着胆子,按亮了装在屋里院内的开关。原来是英子,英子脸色煞白,浑身透湿,两眼木然,就那么站着,任凭瓢泼的大雨打在身上。
赵婶迈着还在打颤的腿,上前连叫了几遍,英子才回过神来。问她来干什么?是怎么进来的?英子都只是摇头。几乎被吓破了胆的赵婶没敢把英子留下,叫上邻居送英子去了宿舍。
至于在那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平日里胆子比我都小的英子,究竟是怎么进到院里的,况且雨天的院墙是泥泞又湿滑的,我那心疼得本能地抗拒着不去想,更不相信人们所说的英子被鬼神付了身的传言。我只想像无助到极致的英子,神情恍惚地在那样一个雨夜,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我的心痛极了。
那夜的雨,在我心里下了很久……
之后没过几日,办公室南墙根晒太阳的老爷子,到队部找领导汇报了一个情况。说看见英子搭了一辆去青海的大车走了。队长慌了,英子若是出了问题,他是没法跟她的父母交代的。
连队领导连忙发动小车,顺着大车驶去的方向追去了。所幸因为时间不是太长,英子被追了回来。跟那个雨夜一样问她准备去哪里?她只是摇头,眼神木然又空洞。亲眼目睹了英子的这次经历,队长害怕了,也相信了那些传言,英子真的是生病了。
队长连夜开车把英子送到了她的父母家。
英子的父母后来带她去了很多的地方看病,听说也确实好了很多,只是有些以前的人她不记得了。
第二年夏天我和王梅,约好去她家看她。开门的是她母亲,见到是我们来看英子,又高兴又难过,一边说:“来了好,来了就能好好开导开导英子,英子跟你们真是活在两个世界了”,一边又难过地擦着眼角。
进了里间就看到英子,衣着干净整齐,跟从前一样的长发简单地用发带挽在脑后。见到我们,她看上去特别得开心,而只那一眼,我便确定英子是认得我的,那看向我的笑容是真诚又熟悉的,尽管眼神还是有些许的木讷 。
我们坐下来说话的功夫,她母亲已忙着去切西瓜了。
跟英子聊天的时候,我看见英子过早地有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态,眼角已然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她的母亲跟我们讲,英子现在的状态是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我便想能长出这样多的皱纹,那在她明白的时候,该得有多惆怅啊!
我们正吃着西瓜的时候,英子从侄儿手里夺过那块被吃了一半的西瓜,硬是往我的手里塞,示意我吃,眼睛里谦卑,热切又有些慌乱。那眼神着实让我心疼。我看向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正歉意地看着我。我接过了那块西瓜,英子开心地笑了。
一下午,我们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以前的事不敢提,只好嘱咐她好好吃药,有空了多看看书,出去散散步什么的。而她几乎不说话,只是笑。
我知道,至少对于我们去看望她,她是开心的,从头至尾一直就那么笑。我们走的时候,英子拉着我的手,即使不说话,我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舍。
孩子上初中的时候,我离开了农场,搬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某一日,听我爸妈讲,英子也跟她父母来到了这座城市,一起住在她妹妹的家里。父亲早上在中心广场锻炼的时候,还见到过英子几次。
于是,连着几个周日我早早地去了广场,终于见到了英子。她的眼神更茫然了,我不敢确定她还认不认识我,没跟我说话只一会儿就回去了。看着英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像英子那样一个文静,内敛,毫不张扬的女孩儿,精神彻底崩溃变傻了以后,那些曾经人云亦云,最终将她压垮的人们,在某个睡不着觉的夜里,会不会有过一点点的自责,有过偶尔的忏悔。我相信一定是有过的,因为他们也曾善良。
至于当时为什么就那么做了,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墙倒众人推”吧。
后来我听说英子的病很重,最终也没能治好。我甚至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傻就傻了吧,因为傻了就不再会为这个世间的人情冷暖而伤神;不再会为得不到的情所困了。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英子。
和英子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在我以后的二十年里常常会被想起,会被带到梦里。我知道,那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一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我是快乐的,英子也是快乐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