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陆家老屋新科进士相公陆九渊开讲席的消息不胫而走,八方风动,来槐堂拜师问学从游者络绎不绝。
槐堂弟子中有四位代表人物:
1.傅梦泉,字子渊,号若水,建昌(南城)人。“自言少时知举业,观书不过资意见,后因困志知返,适陈刚(正己)自槐堂归,因问象山所以教人者。刚曰:首尾一月,先生谆谆只言辨志,今日有终其身而不知自辨者,可哀也已。一日读《孟子·公孙丑章》忽然心与相应,胸中豁然,尚未知下手处。及见象山(即:陆九渊)始尽知入德之方。谓刚曰:陆先生教人辨志,只在义利。”
2.邓约礼,字文范。建昌(南城)人。“以婿于李侍郎桔园,遂家临川。桔园于陆子为前辈,而论学最契,故先生与其妻弟肃(李肃)皆师象山。在槐堂中称斋长。有求见象山者,象山或令先从先生问学。
3.傅子云,字季鲁,号琴山。金溪人。“成童登象山门。以其少,使先从邓文范学,寻晋弟子之位。”他在《槐堂书院记》中明确阐述了陆子的承接道统及陆学的特点:“孟氏去今千有七百余年,七篇具存,晦镯(zhu,同“浊”)甚矣。其间出而力扶吾道者,固有其人,然至我朝伊洛诸贤,而始盛殆冲和郁蓄之久,故间见层出者非一。惟象山先生禀特异之资,笃信孟氏之传,虚见浮说不得以淆其真夺其正,故推而训迪后学,大抵简易明白,开其固有(指:人心),无支离缴绕之失,而有中微起痼之妙。士民会听,沉迷利欲者,惕然改图;蔽惑浮末者,翻焉就实;胶溺意见者,凝然适正。莫不有主于内,则知足以明。仁足以守,勇足以立,犹出珠璧于泥淖,而濯之清泉;脱鸿鹄于密网,而游之天衢。抉浮云之翳以开东明,而有目者快,幽隐纤微之睹也。
4.黄叔丰,字元吉,金溪人。“象山仲兄九叙之婿,师事象山最久。象山评其及门之士,首傅子渊,次邓文范,次郎先生。善学不自发问,每诱致诸生来授学。令其各以疑义前请,而从旁听之。”
槐堂弟子还有李缨(德章)余廷椿(寿翁)、李伯敏(敏求)、刘淳叟、朱桴(济道)、朱泰(亨通)陈刚(正)、包扬(显道)、傅圣谟、程敦蒙、赵子新、杨子直、邹斌、王顺伯、黄叔中、严滋、陈去华、张商佐、朱克家、周清叟(廉夫)、熊镒、路谦亨、胥训、陆麟之(字仲时,陆九叙次子)等等,皆为一代名士。据现存《槐堂诸儒学案》记载,前后共六十五人。
其中,傅子渊是陆九渊最得意高足,后讲学于曾潭,人称曾潭先生,对石鼓文很有研究。傅子云、黄叔丰是金溪本县人,对陆门建立颇有贡献,后傅子云(季鲁)成了贵溪象山精舍第二代主持者。陈去华是广东人,省发伟特,也是九渊得意弟子,不幸早死。李德章、余廷椿、严滋等是临川人。李德章初师九龄,与九龄同为乾道五年己丑科进士,和陆氏兄弟年辈相等,但却佩服陆九渊的《洗心说》,又率众来拜师学道。朱济道和他的弟弟朱亨道都比陆九渊的年龄大得多,慕名来拜,事以弟子礼,这是受了北宋“程门立雪”故事的影响。
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如何立“大”?陆九渊用“辨志明心”四字来发展、丰富孟子的“立大”思想。
中国传统哲学重“志”。“志”,是人生终极目标,也是衡量一个人是“高尚”还是“庸俗”的标尺。“立志”则是教育学的主要课题。从哲学范畴来看,“志”是人的先天气质和后天教育在精神深层的高尚反映,也是人在宇宙中份内事的定位,自我价值的最高体现。因此“志”就是“大”,人生最大的自律流向。《尚书盘庚中》:“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我呼吁你们安乐地居住在新国都,也是为了你们的缘故,并且尽量遵从先王的志愿。皋陶将“立志”视为“九德”之一,《易》经多言志:“匪我求蒙童,童蒙求我,志应也。”(注18“有孚惕出,上合志也。”
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诉诉终吉,志行也。”“鸣谦,志未得也。”《诗经》的风雅颂即“志”的艺术表现,故曰:“诗言志”。孔子言“志”提到比“帅”还高:“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8)孟子讲“尚志”,也认为“志”是“气之帅”:“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又提出“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的著名论断。因而有“志气”一词。墨子大讲“天志”:“我有天志,譬如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又尖锐地指出:“志不强者智不达。”子言“志”,多属清静、顺天;但“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虽说“德”的归属是天然之“德”,但其中不乏合理的因素,首次提出“以物挫志”的警句。《淮南子》提出:“穷不易操,达不肆志”,进一步阐述了“志”与“穷、达”的辩证关系。
陆九渊承接了孟子的“尚志”,提出“辨志”方法论。他说:“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陆集》275页)
这就叫做:义利辨志。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把那失落的本心寻找回来罢了!
陆九渊承接孟子“求放心”思想,提出:“人孰无心,道不外索”的观点。他说:“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又说:“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得其门不得其门,有其地无其地,两言而决。得其门,有其地,是谓知学,是谓有志。”(均见《陆集》64页);“孟子言学问之道求放心,是发明当时人。(陆集》461页);“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陆集469页)“此”、“门”、地”、“一”皆指“人心”。“存心”养心”、“求放心”即明心的内容。
这就是“发明本心”。
“发明”一词,古已有之。有启发、开扩、阐明、恢复的内蕴。与现代词“科学发明”的“发明”有所不同,义近而旨远。
对于“本心陷溺”,面对南宋乱世,陆九渊一针见血地指出:
“常俗汩没于贫富、贵贱、利害、得丧、声色、嗜欲之间,丧失其良,不顾义理,极为可哀!(《陆集》59~60页)
“平时虽号为士人,虽读圣贤书,其实何曾笃志于圣贤事业?往往从俗浮沉,与时俯仰,徇情纵欲,汩没而不能以自振,而有泯然与草木俱腐之耻。”(《陆集》38页)
“普通平民”与“士大夫阶层”都说到了。这就是说:在南宋,人们丧失了“本心”中的“礼、义”,完全忘却了“圣贤事业”,物化、侏儒化,羡慕富贵,红眼声色,追求嗜欲,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凡来槐堂的学生,第一课便是:辨志明心。这就是:先立乎其大。
徐仲诚问“本心”。
陆九渊要求他认真读一读《孟子·尽心章句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天天思索这句话,有所得,再来见我,你自然会得答案。一个月后,徐仲诚来槐堂。先生(即陆九渊,下同)问:“仲诚,你觉得孟子说得对么?有何心得?”仲诚答道:“好比镜中观花。”先生大喜:“可见仲诚的见解和我一样。”他环顾左右的学生:“仲诚很会自述。这个悟,别人不能替代,全在仲诚自己身上。”又高兴地笑笑:“他分明已经说清楚了!”一会儿,仲诚又问:《中庸》这本书哪些话是重要的?先生不大高兴:“你怎么搞的?我刚才向你说内,你怎么又说外了?”他沉默了好久说:“《中庸》句句重要。”
陆九韶梭山先生恰巧在旁,插话:“我看《中庸》最重要的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笃行之这五句。”陆九渊不以为尽然。他说:“为学不辨志明心,未知学。你博学个什么?审问个什么?明辨个什么?笃行个什么?”(《陆集》428页意译)
李伯敏问“立志”。
先生说:“一个人就怕无志。有志无有不会成功的。如果立志,关键在于分辨势利、道义两条路。立志,先应发明本心。天赐给人的本心,如此的厚,如此的贵。能知我的所固有者,就是惟正是守的立志。”又问:“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这四个概念如何区别?”先生说:“现在读书,只是解字。情性心才就是枝叶,一般事物,说法偶有不同而已。读《孟子》要从血脉上去理会。血脉不明,沉溺章句何益理会实处,就是尽心。”伯敏又说:“先生反覆说求放心,立志,但不知如何下手?”先生说:“看来你正是放失了本又不知道怎样去寻找。你要是早立志,如何会弄到这般田地?”伯敏有悟,又紧紧追问:“如何立?先生教我吧,我还是不大明白。”先生笑道:“看你急的。立是你立,你自己立,却问我如何立,有这个理么?”李伯敏大悟:“我懂了。学生写过一首诗:纷纷枝叶漫推寻,到底根株只此心;莫笑无弦陶靖节,个中三叹有遗音。以此立志明心,如何?”先生说:“这就对了!”临川一学者问“读书”。
先生说:“你读什么书?”他答:“守规矩。先生高兴,问:“如何守规矩?”他说:“我读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氏《唐》。先生忽然变得很不高兴,呵斥道:“陋说。”沉默好久,又问:“什么是规?什么是矩?”他被问住了,只好支支吾吾。第二天,先生读《易》系辞:“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又说:“圣人赞《易》,却只用两个字:简易。你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他说“程胡谢范的著作并不难懂……”先生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难。(注19)这才叫规距,你昨天说什么规矩来着?”那位学者“啊”了一声,说:“先生,你的教诲我懂啦!(参阅《陆集》429页意译)
吴金玉很自负(18),来槐堂五日,天天提出六经中疑难问题。陆九渊启发他自己释疑;然后抓住他的答案,纠偏补正,扩充说明,直到弄懂为止。吴金玉赞叹道:“天下人都在议论槐堂。有人说先生是禅学。百闻不如一见,我今日认定:陆先生教的是圣学!”
有人讥笑陆九渊讲学“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这话传到“槐堂书屋”,先生霍霍大笑:“诚然!”
圣学也好,禅学也罢,反正陆九渊走他自己之路先立乎其大者,这是一丝不掺假的。槐堂名传遐迩,气象岩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