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冈上

老师,我来了。

中年人轻吁一口气,平复快步上坡后的喘息,顺着婆娑的树影走进清凉的堂院。鸟鸣啾啾,四月的风轻拂山冈。

视线慢慢流转,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扫入眼底。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巨大的空洞笼罩着他,如同灵魂倏忽间被吸走。

人生只是一场梦吧,他想。人言万事转头空,其实,何须转头,未转头时已是梦了。他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只是当时。他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踱步走向一面石壁。呵,老师的词作还在,他轻抚石壁,凸出的字迹如龙蛇飞动欲出。

老师已过世快十年了吧。

四十二岁,他已见过太多死亡。二十二岁,母亲去世,三十岁,年轻的妻子去世,三十一岁,才华横溢的父亲也去世了。人生就是不断的失去,就像川上逝去的流水。

唯一拥有的只有记忆。

他还记得那个春天的早晨,他在荒草丛生的古道驻足,透过粉墙镂空的窗,看见一个女孩坐在簪花的秋千架上。轻衣薄衫,微微出汗的额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乌黑的鬓发粘在脸颊上。秋千架高高飞起,女孩轻盈得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娇憨的笑声惊起栖息在墙头的麻雀,扑棱棱从他头顶上空四散飞过。四目相对,笑声戛然而止。秋千架下,还站着另一位年齿尚幼的女孩。后来,她成为他的妻子。她死后,他又娶了秋千架下的女孩做妻子。她姓王,她也姓王,她就像她生命的延续。

他还记得赴京赶考的时光,父亲带着他和弟弟翻越险恶的山岭,从此他的人生便不再平静。父亲二十七岁才开始发奋读书,此前更像一个甘老林泉的隐者,见识和天赋远胜常人,却对求取功名不以为然。但是,当他们兄弟俩相继出生,而伯父也科考成功后,父亲似乎变了,重新搜出书架上尘封已久的经书,日夜记诵那些古奥的文字。后来兄弟俩跟着父亲一起读书,读书对他而言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从未觉得有一点难处。父亲开始离开家乡,参加该死的科考,却总是在夕阳下骑着一匹瘦马独自归来。

十五岁时,父亲读完他写的一篇文章,忽然沉默了。他看见这个中年人眼里升起的火花,却难掩饰失落与担忧。

“孩子,你很聪明。比我,比你弟弟都聪明。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但是,你要记住,锋利易折,木秀易摧,孩子,你的文字将带给你灾祸。”

“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太聪明”。

父亲再也没有参加任何考试,宁愿像李白那样遍干诸侯,也不愿忍受秋闱中的煎熬,就像把一只年老的狮子扔进斗兽场,和一群饥饿的豺狼厮杀。

而他却像一只下山的小老虎。赴京后第二年春天的殿试,他和弟弟双双得中。他在所有人中排名第二,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第一。其实,确实是第一。主考官以为他的文章必是出自自己一位优秀的门生,为避免徇私的嫌疑,让他做了第二。后来才知道认错了人。

那年的主考官,就是石壁上这首《朝中措》的主人。

那年他鲜衣怒马,意气纵横,才华让所有人黯然失色。钦羡的目光中,却隐隐有寒光如剑。他以为那属于犄角旮旯里不起眼的小人,后来才知道,不同的目光有时属于同一个人。

但是老师护着他啊,“我要给你让道,让你站得比他们都高!”老人哈哈大笑,全无所谓领袖的威严与自负。他对天才后生全力提携,甚至有些太谦虚,但谁都知道,他永远是神一样的存在,那个除了他自己,谁也拉不下神座的人。

但他的名声真的渐渐超过了老师,超过了几乎所有人,他甚至产生了几分惶恐,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天才。比如那个叫王安石的人,那个邋遢的,不修边幅的家伙。他看过他的诗文,与其说是惊叹,不如说是震撼。

天才总是结伴而来。

世上竟有这等人物。这个家伙,这个野心勃勃的理想主义者,这个老狐狸精。他对他又敬又忧,预感这个人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举足轻重的影响。

后来,终于有一天,这个家伙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政治变革。一道道石破天惊的法令颁发出去,一批批反对者离开京都。他还说诸葛亮算什么,他要让皇上做尧舜,“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个家伙从不承认自己说过这句话,但他相信,除了他,谁也说不出这句话。那是只有天才和疯子混于一身的家伙才说出的话。

他不知道,这个家伙是天才还是疯子。他只知道,新法大有问题。

后来,他也开始了外放的生涯。外放的路上,弟弟送他很远。“兄长,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走了。记住爹的话,有些诗文,就不要写啦。”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作别弟弟。他去过几个不同的城市,认识了很多朋友,认识了很多不是朋友的朋友。人们爱他,就像热爱一个摇滚明星,每次他出现的地方都会有箪食壶浆的欢迎者。他写诗,写文,筑堤,筑楼,哦,他还收了一个少女做他现在妻子的婢女,那是个聪慧的少女,她有一双烛照人心的眸子。

他是多情的人。他还爱着弟弟,爱着迈和迨——他的儿子们,爱已经逝去的妻子,那夜又梦见她,纤细瘦弱的她出现在小轩窗下,梳着如云的鬓发。弗,你还认识我吗?他泪眼朦胧呼喊她的名字,她微笑着看着他,却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还有,还有……绿树成荫子满枝,或许那人才是自己最放不下,说不出,割不断的痛吧。

他喘了一口气。重重一拳捶在石壁上,棱角割破了手背,鲜血汩汩流出。

 “大人!”少年在院门外喊,又不敢惊动他,只喊了一声便停下了。那是一个星眉朗目的少年,穿着青布道袍,背插长剑,挺拔的身姿在山冈上如同一株岩岩的孤松。

“子立,不必担心。”他平静下来,呆呆凝视着石壁上的字迹。几片杨花在他肩头盈盈飘落,他回头看见一株柳树。

树有如此,人何以堪。桓温,那个纵横天下的枭雄,却对着自己种下的柳树流泪,就像孟浩然对着羊祜的碑石流泪,就像陈子昂在幽州台上,望着辽阔的苍穹,毫无预兆地流泪。

但此刻他却无法流泪。这个诙谐而旷达的老头啊,留下的词也如见其人,仿佛隔着岁月哈哈大笑着向他招手。“行乐须及年少,樽前看取衰翁。”他记得,四十岁时,老师已自称“醉翁”,而他也不遑多让,四十岁那年管自己叫“老夫”。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

“子立,请帮我研墨,我要写词。”

“是,大人稍等”,少年先用一块白布帮他包扎好伤口,然后自行李箱中取出文房四宝,在堂前的石桌上铺开宣纸,备好砚台,很快研好墨。“大人,请!”

他略一沉吟,提笔便写,越写越开心,写到后来更觉浑身舒畅,写罢,掷笔大笑。写作于他,永远是这庸烦的世上最快乐的事。就算有灾祸降临又怎么样?就算有小人暗算又怎么样呢?他不能不写,不写会死。

三个月后,他的灾祸真的降临了。一切只与文字有关,一切当然不只与文字有关。那些阴冷的目光化作利箭,从各个角落如疾雨般射下,他缩成一团,像只刺猬。那天,他蓬头垢面,仓皇行走在黄沙漫天的官道上,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的嘱咐——永远不要太聪明。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在山冈上写下的诗句: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想到这,他转过头,向着南方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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