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天涯海角之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在路上】


01.

天色渐沉,黑云开始翻滚,是在里斯本候机的时候。

珍妮放下了手中的小说,走到落地窗边,双臂撑在扶手上,身体重心前移,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乌云游走的速度极快,像一层厚实的毛毯把目之所及的天空都遮盖得严严实实,轰隆一声闷雷,雨点开始往下掉。远处好像有地勤在挥舞着旗子疾跑,承重上百吨的空客在缓慢地掉头。不过,视线很快就变得模糊起来,面前的落地窗成了流动着的雨帘。

珍妮向来喜欢航站楼玻璃幕墙的设计,可现在,她瞥见了自己投射在玻璃上的影像。金色的短发完全不服帖,像喜鹊巢穴上小树枝,参差不齐地从各个方向戳了出来。她又左右转了两下,脑袋简直变成了一只愠怒的刺猬。

头发是前几天才剪的,一狠心,从齐腰剪到了耳朵根。珍妮的头发又粗又硬,通常是靠着长发本身的重量才服顺地垂坠下来。可他们都说,烦恼如发丝,剪了就好。她这才下定决心去了理发店,可现在看来,烦恼好像又多了一个。

“飞机还能起飞吗?”珍妮对着玻璃窗中的人影喃喃自语。果不其然,广播里很快响起通知,“请前往圣米格尔岛的旅客注意,由于天气原因,您乘坐的TAP67次航班将推迟登机,请您耐心等候,以广播通知为准。”

“大概是海上有暴风雨吧。”珍妮转身往座位走去。

两个追逐中的小男孩不小心把她倒扣在座位上的书掀翻了,还用脚踢出去半米远。一位母亲连忙起身捡起,紧握书脊,试着掸掉上面沾上的灰尘,她满脸歉意地看着珍妮,“真对不起,孩子们太调皮了,也不知道您刚才读到了哪里?”

“哦,其实没事的。”珍妮朝她摆摆手,用指尖戳了戳书的封皮,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不是很好读的小说,我本来就打算放弃了。”说罢,把书夹在小臂内侧,快步走开了。书封面隐隐约约露出几个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02.

飞机在圣米格尔岛降落的时候,正好是落日时分。天空一扫几小时前的阴霾,夕阳金红色的光辉穿插在浅蓝色的晴空里,尽管海风还在剧烈地抽打着机场上的小旗子,可珍妮却感觉到一份静谧的暖意。

杰克的话突然回响在耳畔,“珍,你一定要到天涯海角之外的地方去看看。世界很大,天涯海角也不是尽头。”

“天涯海角”是距里斯本大约40公里的一处海岬,因为这里是欧洲大陆的最西端,可以直面蔚蓝无际的大西洋,于是被冠以“天涯海角”的浪漫名字。

那次,和杰克并肩坐在靠近大海的礁石上,也是夕阳西下。珍妮倚在杰克肩头,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漫无目的地跳着舞,她想,要是此时此刻他说些浪漫的话该多好。她把头又往杰克的脖颈间拱了拱,已是蜜桃色的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可是,他并没有,他说了关于“天涯海角”的一些话,一些让她觉得费解的话。珍妮觉得鼻子一酸,她不要再往下想了。

传送带的口还在滑稽地往外吐着箱子,箱子们顿一下,然后滑下来,开始了循环往复的转圈。珍妮常常好奇,旅客们把传送带围得水泄不通,可传送带上的行李也是满满当当,怎么配对就如此困难,难不成这是取行李的“墨菲定律”吗?她扬扬手,像是要摆脱脑海里这团奇怪的迷雾。

不一会儿,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只黄色拉杆箱,绕了一圈快步上前,拎起,这下就可以出机场大厅了。

出口处的计程车在排队,珍妮跳上一辆。司机毕恭毕敬地用蹩脚的英语问她目的地,她伸手去够牛仔裤口袋里那张写着青旅地址的小纸条。她用标准的葡语回答了他。在得知乘客也是葡萄牙人之后,计程车狭小空间内原本停滞的空气变得松弛起来,他打开汽车广播,身体偶尔随着音乐舞动,在红绿灯路口,他竟然还和对面的计程车相互鸣笛。

很快,珍妮就得到了答案,葡萄牙在世界杯小组赛逼平了劲敌西班牙,是C罗贡献了帽子戏法。

司机吹着口哨把珍妮的箱子抬到了青旅门口,车资她已经付了,此刻又拿出一枚两欧硬币,算作额外小费。他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下去,右手食指拇指一翻,硬币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稳稳地落回到那个有些粗糙的掌心。

03.

“请问,你就是凯斯汀吗?”珍妮办完了入住手续,忍不住问了一句。

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抬起头,她的目光跳过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盯着珍妮,然后点点头,“对,怎么了?”

珍妮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在青旅的主页看到了你的名字,第一反应是有些年代感的名字了。”她怕她误解般地赶忙摆摆手,“我妈妈也叫凯斯汀,我总以为经营青旅的人会是年轻的姑娘或小伙。”

凯斯汀的笑声很爽朗,那两瓣涂了玫红色口红的嘴唇向两侧延展,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年轻人喜欢来来往往,周游世界,有时候,反而年老了才会想要回到原点。”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里也有年轻人来做义工,他们帮我打扫屋子,收拾餐盘,我给他们提供住宿。”

珍妮点点头。

凯斯汀又指了指挂在门口墙上的三层木架,每层都塞满了各式地图、活动单、餐馆推荐、旅游景点的小册子,“可以自取,有问题可以问我。”

环顾四下,青旅不大,一楼入口一测有一排房间,门前是及屋顶高的藤木书架,上面放着各式书籍和几盆绿植。书架算是间隔,另一侧是木餐桌,还有一个旋转楼梯通向二楼。最南边的空间是厨房和一个阳光房。

在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后,珍妮感觉倦意袭来,她早上就出门了,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她蜷在床上,像只猫,屋内干花的清香和松软的床垫轻轻撩拨着她的嗅觉和触觉,她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杰克的背影,她冲着他喊道,“杰克!我到了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了!”没有人回头,珍妮猛地惊醒,床单上有些泪痕。

她起身拨了拨窗帘,一轮上弦月高悬夜空,万籁俱寂,夜已深。

04.

早餐的时候,珍妮扶着二楼楼梯扶手朝下张望,一楼的餐厅人来人往。

她有些窘迫,昨天凯斯汀和她说过,咖啡、茶水、牛奶和果汁这些饮品厨房都有,每一杯在墙上表格里对应的房号下画竖线。不过,吃的东西不提供,需要自行购买,厨房里的平底锅和吐司机倒是可以使用。

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珍妮转身回房。双肩包里还有一只飞机上的餐包,装在鼓囊囊的充气塑料包装里,紧握在手心都藏不住。她就这样下了楼。

凯斯汀也坐在其中,她今天换了一身一字领黑白千格鸟的连衣裙,“嗨,珍妮,早上好,来杯咖啡吧?”

“早上好,凯斯汀。”她朝她点点头,然后就往空的位置走去,在放下那只鼓囊囊的餐包之前,她又往门口方向拐了个弯,去木架上取了一张旅游景点线路图,这才把东西一并放在了桌上。

小口啜饮着咖啡,珍妮翻着旅游导览,耳朵也留意着其他客人的聊天。桌上另一些客人好像来自英格兰,他们正在讨论如何从圣米格尔岛驾驶帆船借助风力和洋流到达英格兰南部的朴茨茅斯港。

凯斯汀的声音响起,她几乎没有任何英音味儿,“怎么样,岛上自产的红茶还喝得惯吗?”

珍妮瞥了一眼他们面前的小瓷杯,原来里面盛着的是红色液体。他们朝凯斯汀竖起了大拇指。

“岛上有茶园,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参观。我们这里的茶是从古代中国引进的,种植技术、炒茶技术都是,所以呀,葡语里的茶就写作chá,据说和中文里一样。”隔着一张桌子,凯斯汀向他们举起了小瓷杯。

茶园?为什么不呢?珍妮的目光聚焦在那页茶园简介上。

以前无聊的时候,她和杰克讨论过茶和咖啡这两种古老的饮品。她是重度咖啡迷,他离了红茶就不能活,双方都坚守阵地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其实本质来说,都是咖啡因提神吧。她现在想起,会觉得有些想笑,杰克利用他医学生的专业特长,抱着些专业文献就来找她,文献标题里尽是些茶多酚、咖啡因含量和神经系统、循环系统这些字眼。

珍妮在茶园上画了个圈,下面小字写着公交230路可直达。她仰头一口喝完杯中的咖啡,准备出发。

05.

茶园建在坡地上,大概是初夏的缘故,茶树叶的颜色还是嫩绿,树丛又十分低矮,珍妮弯腰挠了挠小腿肚,小树枝蹭得她有点痒。

走了一会,她停在小径中央,低头用手轻轻摩挲着那些锯齿形的小叶,并不起眼,也闻不出一丝清香。她觉得费解,只要经过一些处理,这片片在热水里翻滚的小叶就能产生令人惊叹的神奇化学作用,捕获这个星球上无数人的胃。

她继续往高处走,直至站在坡顶。往远处看,连绵的茶树,化身翠绿灵动的丝带,层次分明的,像梯田一样。再远一点,就是大西洋了,蔚蓝的海水和天空融合在一起,就像那天在天涯海角看到的一样。“哦,杰克,你究竟到哪里去了?”珍妮忍不住喃喃低语道。

茶园里有工人在采茶,动作轻盈,两根手指一捻一揉,芽尖就被摘了下来,放入一旁的篮子里。珍妮盯着她们重复性的手工劳作入了神。

“呃,请问,茶树靠插枝能活吗?”她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想要买茶叶吗?茶厂里面有现成的。”一位女工显然错误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伸出手臂,指着山坡下茶厂的方向。

“不是,我是说,如果剪一条茶树枝下来,插在土里,能长出茶树吗?”珍妮放慢了语速。

“呃,这我也不知道。”女工摇摇头,她回身继续采茶。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捏起一根翠绿的顶枝,从上数到大概第四还是第五片叶子的地方,斜着一剪子下去。她递给珍妮,“你可以试试。”

珍妮连忙感谢,她拍了拍双肩包,摸出水壶和一张餐巾纸,用水壶里的水把餐巾纸润湿,再把顶枝小心翼翼地包裹在里面。

06.

去厨房里找一只可以用作水培茶树枝的水杯的时候,凯斯汀正在砧板上切菠萝,她递了一块给珍妮。

珍妮条件反射般地摇了摇头。在她看来,菠萝是种自卫性极强的水果,不仅切起来十分困难,吃起来更是涩嘴。每每说起菠萝,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它们插着木签被搁置在盐水中浸泡的样子,然后她总是下不去口。

“不喜欢吗?”凯斯汀似乎读透了她的心思,可悬在空中的手并没有放下来,“不涩嘴的,你尝尝。”

珍妮接了过来,小口咬了尖儿的位置,清甜的味道一下子被味蕾无限放大,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咦,还真的很甜。”

“这种水果喜欢湿热,岛上这气候都占了,所以不会差。”凯斯汀把切好的菠萝装盘,从抽屉里取出两把叉子,询问性地看着珍妮,“要不要一起来吃点?”

坐在阳光房里的藤椅上,珍妮这才发现这里靠外墙的地方摆放着一排绣球花,从嫩粉到蓝紫,颜色自然地渐变下来,真美呀!墙角还有一只大号皮革箱子,带点岁月陈旧的味道。凯斯汀拿起粗针和彩色毛线,耐心地织着东西,好像客房墙上的拼色挂毯就是出自她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

“珍妮,你怎么想到到圣米格尔岛来了?”

珍妮的神经立刻被聚焦到了一个点上,就像夏日的艳阳光被放大镜汇聚,温度高得能点燃干草。她抿了抿嘴唇,当然不准备说实话,“因为这里风景很美,而且,我是葡萄牙人,这里是葡萄牙领土,可离大陆很远,我还没有来过。”

凯斯汀抬起头看了看她,“哦,是这样。”随即又把头埋了下去,“上次办理入住的时候,你说为什么开青旅的人会是个老太太。”她自顾自地笑了,并没有被“老太太”这样的字眼所影响。“我也是从里斯本那边过来的,我先生在岛上因为一次意外而丧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来找他,就一直留了下来。”

珍妮因为吃惊而张大了嘴巴,“哦,凯斯汀,我真是抱歉。”她搓了搓双手,一时不知道应该把它们放在哪里才是。

“没事的,都过去了,也都好了,我觉得我算是找到他了。”凯斯汀浅浅一笑,左右手还是灵巧地一勾一绕,织着拼布。

07.

凯斯汀把阳光房的顶灯打开,说是顶灯,倒不如说是一串串如葡萄般垂坠下来的暖色球状柔光灯,外面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暗淡了下来,下午剩余的菠萝被加到了自制的夏威夷披萨上。

珍妮感觉被带入了一趟久远的旅行。

我先生是一位地质学家。对于地质学家来说,能有什么比从大陆脱离出来的小岛更吸引人的呢?你知道的,他们热衷于比对地层里的化学成分、生物遗迹这些东西,然后就能和人侃侃而谈,这颗岛屿是如何在时间长河中成长起来的。他们是能行走在过去、又能去预估未来的人。我的职业与自然科学没有丝毫关系,但我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和像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会对这个世界保有强烈的好奇心。并且你会发现,当他们手握一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时,眼神里发出的光芒并不亚于天上的恒星。

他每年都会带学生来岛上做野外实践课。他们爬山涉水,去寻找关于自然演化的历史进程。岛屿漂在海上,一方面受汪洋万顷的眷顾而四季如春,另一方面却又常常遭遇电闪雷鸣、暴雨交加的侵袭,而他,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夏日,因为想帮助一位胆大却粗心的游客,他滑下了陡坡……

任何毫无预兆的意外都比可预见性的死亡更能打得人措手不及,我无法消化这个消息。我缩在家里,直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上岛去看看吧。要知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后来,我才发现这里充满了他的气息。这家青旅就是他每次带学生来考察的时候,留宿的地方。在一楼客房门口的书架上,还有一些地质学的书籍;阳光房里的那只皮革箱子,里面也是他收集的一些矿石和制作精美的植物标本。科考时,他们白天在外活动,晚上就坐在这木餐桌旁,读书或者鉴别石头和标本。我下定决心把店面盘了下来,想要保存这些元素,同时,再加点属于我的东西,我织拼布,养绣球花,把心思完全投在这里。

我也去爬岛上的山,看岛上的湖,去走他走过的路。还有一个秘密,如果想念他,我会去市里的地质博物馆,打开导览器,会有一个人问候你,“欢迎光临圣米格尔岛地质博物馆”,那就是他的声音……

凯斯汀咯咯咯地像小女孩一样笑出了声。

08.

珍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不受控制般地回放着和杰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们在大学高阶英文选修课的初相遇;下雨天等错了校门,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她早他一年从校园毕业,他站在人群中为她鼓掌;还有,她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去旅行的时候,他给她展示他实验室那些高级的仪器的时候……

回忆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没法刹住,无论她朝哪个方向躺着,眼前都是杰克的脸,深棕近黑的卷发,浅褐色的瞳孔,鼻子上带一些小雀斑,上唇薄薄的像花瓣而下唇略厚一点,脸上带着笑,很俏皮的那种,就像平时那样。

一切美好在前往天涯海角之后戛然而止。那次算是庆祝珍妮毕业的共同旅行,因为医学生的学制更长些,杰克还要在学校里再呆一学年。

从里斯本坐上公共汽车,沿着曲折的山路往海岬开,视野逐渐开阔,空气越发湿咸,碧蓝的大海在一个转弯之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珍妮拉着杰克,一直沿着海岸线走,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直至面前就是悬崖峭壁,他们才并肩坐下。

“珍,天涯海角不是世界的尽头,你要去天涯海角之外的地方看看。”

“你错了!我们面前都是峭壁了,要是再往前,一脚踩空,我们就完蛋了。”

珍妮转过脸看着杰克,他脸上并没有平日那种俏皮的笑容,反而是严肃的神情,她怔怔又恍惚地望着他,这张侧脸是她觉得最不像他的时刻。

从天涯海角回来之后,杰克彻底消失不见。医学院的老师同学、学生公寓的室友都缄默着,以不能侵犯他人隐私为由拒绝了珍妮的找寻。手机里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在近百次的无法接通之后,珍妮不得不放弃了……

第二天早晨,等楼下的客人几乎都吃完早饭,珍妮这才匆匆下楼。她去厨房接了杯咖啡,凯斯汀已经在整理洗碗机里的碗碟。

“凯斯汀,你知道天涯海角吗?就是里斯本边上的那个?”珍妮往她旁边凑了凑。

“嗯,我知道的。”

“如果,”珍妮禁不住深吸了口气,“有人和你说,天涯海角不是尽头,你要去比它还远的地方。你会怎么理解?”

凯斯汀把探在洗碗机里的脑袋转过来,“是玩笑话吗?还是当真?”

“我觉得是很严肃的对话。”

“那么,”凯斯汀把手上最后一个盘子插进了洗碗机,直起了身,略做沉思,“我想,如果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请原谅我这么说话。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球体,因为天涯海角是欧洲大陆的最西端,就把它视为终点,是不合适的。就像我们现在站在圣米格尔岛的土壤上,我们不是又往天涯海角的西边跨了一大步吗?它可能是说,人可以始终往前走,不要拘泥于现状,前面还能遇到风景吧。”说完她又摆摆手,“当然,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始终往前走。”珍妮喃喃地重复着凯斯汀的话。

09.

在圣米格尔岛的最后一天,这天也是珍妮的生日,她决定早起去岛东边看日出。

出发前,珍妮仔细审视了窗边的水培茶树枝,她用手指捻着这根细瘦的树枝,缓慢地旋转一圈。没有枯萎的痕迹,顶芽的位置上好像还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嫩绿,正要挣破黑色曲折的皮。她把茶树枝换到一只塑料瓶里,拧上瓶盖,竖在了背包的侧袋里。

到达岛东边的海岬的时候,时间还早,太阳没有露头,一切都被一层飘渺的薄雾所笼罩。

珍妮在一块礁石上坐了下来,注视着海平面上方天空颜色的变幻。和在天涯海角的感觉真像呀,她忍不住想。只不过,那次他们朝西,看大西洋奔腾的海水如何吞没一颗红日;而现在,她一个人朝东,面前依旧是无尽的水,她在等待,等那颗看似曾被吞没、看似曾经陨落的红日,再次升起。

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薄雾被冲散,淡蓝色的云朵被染上了朝霞的红光,海面变得波光粼粼,海水跳起了轻盈的舞蹈。珍妮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她感觉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的双手抓紧了双肩包的肩带,身体前倾又略带颤抖地朝着海水大喊,“杰克,我到了圣米格尔岛了!我要继续走下去了!”咕咕咕,咕咕咕,耳畔只有鸥鸟的啼叫声,算是对她的回应。她没有丝毫犹疑,转身跑着下山。

下山途中,珍妮把塑料瓶中的茶树枝取了出来,插在了路旁湿润的土壤里。她用手把周边的泥土拍结实了,让茶树枝不容易倾倒下来。“你要成长在适合你的地方。”她招手作别,继续奔跑。

在返回青旅后,珍妮把留给凯斯汀的卡片用别针别在了墙上的彩色钩针拼画上,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其中还有因为泪滴而晕染开来的签字笔的墨迹。她拎起行李箱,下楼告别,“谢谢你,凯斯汀”,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返程的旅途很顺利,大西洋上空万里无云。

尾声

返程那天,里斯本大约比圣米格尔岛提前一个小时迎来了日出,在朝阳的暖光里,一位邮递员正在整理今天要投递的信件。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邮包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有一封给一位叫珍妮的女孩的信,让他禁不住打量了半天。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写得歪歪扭扭,还有几个字母重叠在了一起,不过还是依稀可辨。他第一反应是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不过邮资齐整,也就没什么好挑刺的了。寄信人的地址倒是没有留下,不过看邮戳应该是市立医院那个区。

邮递员大概不会知道,对于一个卧在病床又几近失明的人来说,写出一行平整的字是多么大的奢侈。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把信投进了信箱口,咣当一声,他骑起自行车顺着下坡开始滑行,有风从耳边吹过。

珍妮对信件毫不知情,她像是扬起的帆,借着圣米格尔岛的风,正鼓足勇气向未来驶去。她和自己说,对,无论如何,要始终往前走。


圣米格尔岛一角,©️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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