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二章 伤痛(6)

“你甩脸色给别人看,凭什么指望别人不记仇!”邯羽用眼角余光白了他一眼,“老子是个山野猎户,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行当,装不来你们这些大人物间的那种阳奉阴违。”

他意味深长道:“你这性子,从前没少吃亏吧!”

邯羽默了片刻。猎户都是干独活的,其实并没有吃亏一说。他这辈子吃的亏大多都在魔都城里。当屠夫也好,做皮毛生意也罢,没有一桩是他喜欢的。但他无亲无依,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彼时,他只觉得是魔都城里的人太狡诈奸猾,只会仗势欺人。眼下被上原这么一点拨,他才隐隐觉得似乎也不全是那么回事。

南沙军主帅接着道:“你尚且年轻,涉世未深。这世间险恶,对事对人都得留个心眼。”

邯羽将这句提点听进去了,可嘴上却不饶人,“吃亏也是我自己的事,要你管!”

“你现在是我南沙军的兵。”

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说到这里,邯羽便更来气了,“我是南沙军的兵,却只能像个仆子似的守在你床前伺候你这大爷!”

“你听着挺不甘心的。”上原不免对他揣着的心思有些好奇,“我以为你来这南沙军,是躲仇家的,顺便糊个口。”

邯羽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有仇家。”

“那一日你来南沙军穿的衣裳是魔都城的料子。后头几日没见你换洗,要么是因为你只有这一身衣裳,要么就是其他的衣裳不够体面。你形单影只,除了背上的长弓和弯刀,连件行李都没有。我觉得你走的时候挺匆忙,若不是被人盯上了,怎会如此落魄。”

邯羽有点儿佩服他,“你只猜对了一半。老子是有仇家,但老子不是被仇家追到这南沙军来的。”

“也是!你若只是想寻一处庇护,那么南丘军才是个好选择。柜山挨着翼族,一年到头也没几日的太平。”他沉了一口气,语调里含了一味质问,“你图什么?”

“废话,要是混吃等死,老子来南沙军干嘛!”他愤愤道,“我就是想闯出个名堂来,日后与仇家再撞上,老子就能要他好看!”

上原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流露着悲凉与同情,“你难道不知道我这南沙军其实是魔尊弃在这里的一支废军吗?”

邯羽一愣,这他倒是真没听说过!他从魔都城里逃出来的时候太仓促,根本没时间去打听。他一路往南,也是路上才听人说了几句南沙军的威风显赫。然后,他想也没想就来了。

“你在南沙军的这些日,就没有过怀疑?为什么兄弟们经常跑去山里猎野物?为什么弥菓经常守着空空的炉灶等米下锅?为什么我们南沙军会这么穷,穷到找南丘军打了这么多年的白条?”

邯羽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张口结舌。

“因为我们是被魔尊弃在这里的。我们只能靠自己活着。”

邯羽哪里能想到这个在外人眼中风风光光的南沙军竟是这样潦倒的处境!想到英水那一端的激战,他心中着实替南沙军不平。

“那你还帮魔尊打什么老鸟?守什么南疆?亏不亏!”

“南沙军打翼族,打的不是外敌,是仇敌。南沙军守南疆,守的亦不是魔族的南疆,而是沙家军的地盘。”上原沉声道,“我们杀敌,为的是自保,而不是为了王城里现在高坐大殿上的那一位!”

邯羽不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们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魔尊?”

“魔尊?”他嗤笑道,“什么狗屁魔尊!那不过是个混蛋!”

“你这可是叛族啊!”他怔怔道,“南丘军跟你们走得这么近,魔尊也不管管吗?”

上原冷笑一声,“不然怎么说他是混蛋呢!我们南沙军打翼族,没有耗他手里的墨晶石子,也没有动他麾下的一兵一卒。南丘军常年给南沙军运辎重补给,那都是祷过山的物产。他就索性把眼中钉也扔去了祷过山。反正按照沙家军的脾性,一定会和翼族死扛到底。他待在魔都城里坐收渔翁,功名皆都记在了他这个一族之尊的头上,何乐而不为!”

“他就不怕你们造反?”

“脑门上顶着朱砂,沙家军生是魔族人,死是魔族魂。”他的语气继而又更沉了几分,“沙家军造反的一日,便是魔族覆天之时。”

邯羽方才还觉得自己前途一片漆黑,听到这一句话时,竟如开雾睹天般点亮了双眸。

是了,造反也是一条出路!要么永垂青史,要么遗臭万年。但无论成败,都注定会惊天动地且轰轰烈烈。

这可忒他娘的刺激了!

邯羽本就正值壮年,血气方刚,一腔少年郎的抱负正无处安放,当下便就热血沸腾了起来。

“这反必须造!”他兴奋道,“不然都对不起死了的那些兄弟!”

上原摒眉看他,“你的仇家在魔都城里位高权重,对不对?”

邯羽一瞬哑火。

“你想要报仇,打得他翻不了身。”他琢磨了片刻,“看来你挺指望沙家军造反的。可若方才我只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呢?”

邯羽年轻的脸上闪现了失意。

“你太年轻了,邯羽。”上原语重心长道,“你的喜怒哀乐都挂在了脸上,别人一看就能明白。若本帅是魔尊的人,故意套你的话,你那野心足以让你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了!”

邯羽愣了一愣,这才开始后怕,遂试探道:“那你是魔尊的人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他直言道,“你看起来挺恨魔尊的,不像是在诓我的话。”

上原望着帐顶笑了笑,“你亏得是投在了我的麾下。若是换做那个人,你早就死了好几次了!”

邯羽不明所以,“哪个人?”

他不答反问,“邯羽,想跟着我闯吗?”

邯羽诚恳且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一条不归路,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那种。”

“贱命一条,也没什么牵挂,我不怕!”

“可是,为什么呢?”上原问他,“就为了让仇家不好过?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那人想要老子的命,连个理由都没有。”他愤愤道,“他以为他是天王老子吗?即便我在他眼里是只蝼蚁,但要踩死我总得有个由头!我凭什么要忍气吞声,死得不明不白!”

往事如画,在他眼前铺展开。上原想起了六百年前的诸多事情,那些事情依旧历历在目,让他愤慨,催他发狂。他的魔性因着那桩陈年往事被燃得旺盛,想要赌上自己拥有的一切让仇家血债血偿。上原似乎能理解身旁这个少年郎此时的心情了,可他却无法确定自己如此轻易去相信这个尚且算是陌生的新兵究竟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他还疼着,也被仇恨纠缠着。这六百年来,他的梦中没有伊甸,只有那一日的惨烈与伤痛如梦魇般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

“这世间没有人应该死得不明不白。”上原阴沉道,“他们欠我的,我总得讨回来!”

邯羽听着有戏,遂赶紧表忠心,“所以,原帅,带我打仗吧!我虽然以前没打过仗,但我学得快!我很小的时候,”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吧!我娘没得早,我爹只能带着我在基山里滚。他教我打猎,还教我切肉剥皮。后来他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山里与一群野物厮打。”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炫耀般嘚瑟道,“你看,我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连相都没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手指的地方正好落在了那颗泪痣上。上原看着他的侧颜一时恍惚。

这张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男儿该有的印记。他肤色白皙细腻,没有青须,就连喉间的凸起都几乎看不到。他身形瘦小,在那胭脂色的衣袍底下,掩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躯体?

邯羽没有得到回复,又见这将军神情呆滞,不禁出声,“原帅?”

就连这声音都透着该死的清涩与秀气,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上原匆忙地闭上了眼,想要把这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你他娘的不会真的是回光返照吧!”邯羽撑着自己,侧身去查看他,“你给老子画了个饼,不能画完就撒手走人了啊!”他伸手去拍他的脸,“喂!”

还未及他再下手,他便被擒住了。手上传来了烫人的温度,那粗糙的掌心竟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被那只大手握着的感觉,让邯羽觉得有些微妙。他说不上来,但却不知为何极其贪恋这感觉。

他有些结巴,“你……你好像发烧了……”

上原攥得他紧紧,声音又沉又哑,“你躺在我的榻上,与我并肩共枕,才发现我发烧了吗?”

邯羽被他拽得局促,慌乱辩解道:“我又没钻你的被窝,哪儿能发现你有没有发烧!”他咽了口口水,“不过你力气还是挺大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回光返照。”

“折了条胳膊而已,我死不了。”他遂松了手不再看他,“躺下。”

手上的温度骤然消散,邯羽愣了一会儿才缩了手躺了下去。他默不作声,心思却不可控地回味起了方才手上的触感与温度。那只粗糙的手仿佛还握着,摩挲感挥之不去。他感到安心,又倍感安全,睡意袭来,他却无力抵抗。

屋内安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窗外烈日东升的动静。天光渐亮,狸力崽准点开始嚎丧,宛若敲响的丧钟一般,让这大战阴霾笼罩下的柜山营地蒙上了一层晦气。

“天亮了。”

上原低声道,却许久都得不到枕边人的回答。他转头一看,便见着那张颇为眼熟的脸正微微朝他这边侧着。乱糟糟的头发掩着他眼角的泪痣,那双眸色锐利的丹凤眼被雪藏了起来,给他平添了几分恬静。

他看着这张脸有些出神。时光仿佛倒退了六百余年,在这一隅鲛帐内,躺着的还是他和朝露。

邯羽睡着了,全然放松地在他家主帅的床榻上坠入梦境。

上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只见他扭了扭身子,毫不知自地贴了上来,将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是多么希望他就是朝露。邯羽长着一张朝露的脸,做着朝露也曾做过的事情,就连这无意识的依靠都是那么得似曾相识。

也只有在睡梦中,朝露才会卸下肩头的重担,变回沙家的女儿,毫无顾忌地依靠在他的肩头上、他的胸膛上。

然而他不并是朝露,他只是邯羽。

辰时三刻,弥菓来送饭,推门见到邯羽躺在上原身旁睡得正酣不免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上原尚且清醒着,十分平静且泰然地让他把吃食先搁在桌上。他疼得没胃口,却还觉得身旁的这个小子醒来会肚子饿。

回后厨的一路,弥菓非常沉默。同蒯丹一样,他也是这军中的老人了。彼时露帅还在的时候,他便觉得原帅早晚是会倒插门嫁到南沙军来的。后来露帅战死在了柜山地界外,原帅便没名没分地留在了柜山担起了他们这支无主的沙家军。

这些年,他们都把他当做了露帅的男人,是沙家的婿,这南沙军的主。

弥菓并非觉得他家原帅就该守身如玉孤独终老,也不会给他在柜山上立一块贞节牌坊,但他还是为露帅感到惋惜。倘若露帅活到今日,他们的崽子也该有邯羽这么大了!

他遂就替原帅不耻,不耻他老牛吃嫩草,且吃的还是新长出来的窝边草!

结布从他身旁过,见他神色不对,赶紧将他拦了下来,“怎么了,厨子?烧穿锅底了?”

弥菓瞪了一眼这个没大没小的裁缝,“你能把裤腿缝到一起去?”

“你看着可不太高兴的样子!”他朝他身后的木屋望了一眼,“难不成原帅甩你脸色看了?这总不能吧!你不过是个厨子,也得罪不到他头上去!”

弥菓心中五味杂陈,遂把结布拉倒一旁,有些纠结地问道:“你觉不觉得原帅和那个新来的小子走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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