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朴秋在一间豪华而舒适的小阁里度过了忐忑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屏风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朴秋迷迷糊糊地起来拉开木门,看到几个比他略为年长的侍女正拱手立在那里。
“朴秋殿下,一会就到该前往雨笙轩的时间了,请您尽快沐浴更衣。”
二月的天光很早就放亮了,窗外时时传来几声鸟鸣。
朴秋似乎没有听明白侍女的话,只是糊里糊涂地跟在她们身后走着。
一行人在一座布置得十分华贵的楼宇前停下。一名身着浴衣的侍女从门里出来,双手捧着一件镶着金边的华丽袍衫,毕恭毕敬地递到朴秋面前。
“唉?更衣?”朴秋这才如梦初醒,语气十分夸张。
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女带着困惑的眼神互相对望了一下。
“朴秋殿下,恕属下无礼,殿生要做好随时上朝面圣的准备,像您这样的穿着可有些亏欠礼仪。”
朴秋低头看去,自己一直穿着的布衣已经浑身沾满了血污,也十分破烂了。
“上殿……面圣?圣指的,莫非是……王?!”
看着眼前少年吃惊不已的样子,几名侍女忍不住抿嘴偷笑,她们轻轻点了点头。
“那,雨笙轩是什么样子的地方?”朴秋继续追问着。
“那是尊贵的殿生大人们上朝前等候的地方,也是神道会向殿生大人们下达任务的地方。朴秋殿下,总之您一会儿去了就会知道了。”
朴秋在硕大宽敞的浴池里泡了一个很舒服的澡。他将鼻子以下的部位全部浸泡在水里,眼睛便瞧到了挂在一旁的朝服。
湛蓝的色彩,精致的刺绣。他见过的,他曾经见辉夜穿过这样的朝服……
而今天,他居然也真的成为了一名殿生。朴秋总感觉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就像眼前弥漫的水汽一样,飘渺而又虚幻。
出来之后,朴秋换上了朝服。衣服上带有高级的熏香,气味十分好闻,它的料子又轻又软,穿在身上很是舒服。
那是朴秋第一次去雨笙轩时的情景。
他站在轩前,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里面似乎有许多人说笑的声音,然而在他推开大门的一刻,庭轩里却忽然静了下来。
很宽敞的地方,上下一共两层的布局,右侧有一道旋转而上的楼梯;木质的屋顶,木材精细的纹路丝丝分明,上面缠绕着藤萝。整个房间装饰得十分雅致,地板也擦洗得甚为光亮;屋外满栽空竹,庭轩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几张紫檀木制成的方桌。
朴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注意这些,但他实在太紧张了,因为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
那天等待早朝的殿生大约有二十几人,他们有的坐在桌前,有的靠在墙边,手边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一双双眼睛却毫不留情地一齐直视着朴秋。朴秋怔怔站在门口,感到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他将银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辰祀正双手环胸站在窗边,他见朴秋一副连耳根都泛红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于是偏偏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
朴秋正在尴尬,不远处一个看上去不出十岁的女孩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几步走到朴秋面前,仔细地看了看他,接着惊喜地叫道:“大哥哥,真的是你吗?”
朴秋低下头去看她,那女孩身穿朝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一头黑色的短发上系着黄色的缎带,似乎确有几分熟悉。
“……汐月,”虽然已经隔了两年的时光,朴秋还是认出了当年在深颈山上落水的那个女孩,“是妳?”
汐月立刻笑着点头,“没错没错,你还记得我吗?真高兴。大家一早就听说今天有新的殿生来,没想到竟然是你,太好了!”
汐月将朴秋拉到一旁的桌前坐下,旁边几个人立刻围上来,好奇地向汐月打听这打听那。汐月开心地向人解释朴秋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人群越聚越多,朴秋被团团围住,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辰祀在远处眯着眼睛看他不断回答问题的样子,嘴角漾起微笑。
“你叫朴秋对吗?你修的是什么道术?”一个叫午裳的短发男生问道。
“驭术。”朴秋回答。
所有的人同时安静下来。
“怎,怎么了么?”朴秋有些紧张起来。
“真的吗,朴秋你修的真的是驭术吗?”说话的是阿佑,他是个乍看之下很不起眼的少年,几颗门牙毫不谦虚地向外呲着,而且还歪向一边。“太,太厉害了。”他有些磕巴地说道。“你知道吗,就算是殿生,我们这里也只有两个人在修习驭术,喂,你是……驭术师吗?”
朴秋连连摇头,“不,我还不会通灵术。”
阿佑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幸好不会,否则这可是大新闻啊。”
其实朴秋心里才松了口气,所谓的殿生,其实也只是些除了道法高深外的普通少年而已,他们都很好相处,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
朴秋刚要开口提问,屋顶上却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动声,接着许多木屑便洒落下来。他正要抬头向屋梁上看,一只匕首却忽然“嗖”地直插下来,削过朴秋额前几缕鬓发,并且深深扎进他面前的桌子里。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朴秋也愣在那里。
“无聊。竟然是那么弱小的家伙,早知道刚才就该一刀杀了你。”
II
屋梁上的人影一个空翻,重重地砸落在朴秋面前的桌子上。
他的四肢修长,黑色的短发火焰般跳跃着,头顶还扎着一根细长丝带。他穿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双手手腕处绑着的白色绷带一直缠绕到指尖。
与其他许多看似柔弱的殿生不同,他的身形结实而硬朗。朴秋感到他周身笼罩着黑色的气场,暴虐而充满杀气。
那人抬眼看了一下朴秋,细长的眸子中闪烁着令人畏惧的寒光。
阿佑急忙拉着朴秋后退两步,“小心那个人。”他低声说道,“那是殿生里炼术排名第一的烈天音。”
那就是烈天音吗?朴秋心下一凛,他曾在乾天酒楼里多次听闻这个人的名号,传说中此人凶狠无比,杀人手法极其残忍,又常常在郡中寻衅滋事,百姓都对他十分惧怕,称其“鬼人”烈天音。
“喂,”天音的右手五指不断开合,“你到底有多少斤两?稍微做个自我介绍吧。”
朴秋心里自然明白,所谓的自我介绍当然不会是报上自家姓名那样简单。然而朴秋也不甘示弱,他两脚站稳,摆好入定的架势,双手经身体两侧缓缓合前,眉头紧锁。
“刚才大意了,这次不会再输给你了。”没问题,炼术……这家伙用的是气功吧,朴秋对于自己气的修行还是有些自信的。
“喂喂,你该不会真的想要和他打吧,朴秋?”阿佑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去。“你要小心啊,那家伙就算是对伙伴下手也从来不知轻重的!”
天音见了,鬼黠地一笑,他忽地拔起嵌在桌里的匕首,边向下扑跃边对准朴秋电光石火地挥刺了几下。
只听“叮、铛”几声脆响,天音的几次攻击都在即将刺到朴身体之时突然改变方向,朝着旁边划了出去。
震颤的余波碾过手臂。朴秋咬牙一笑,慢慢张开了五指:几根夹藏在指缝间的雪亮银针攸然掉落。
是他从箴土爷爷那里取得的银针。原来朴秋布气外施,将内气贯穿于环绕在指间的针芒上,不仔细看时,就像是他在徒手格挡天音的进攻一样。
天音本来只是试探性的几招,并没有用气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般方式对他的攻击进行抵挡。见几次击之不中,天音顿感兴奋难耐,他索性弃了匕首,将内气直接凝聚在双手。
只见耀眼的白光自他的掌心发出,逐渐幻化成两排尖锐利齿的样子。
“炼术——”不等天音说完,阿佑急在一旁喊道:“朴秋小心,那是鬼咬!”
朴秋毕竟缺少实战经验,由于以前他运气的时候都处在相对安静的环境,此时阿佑好心的一声突然提醒反而令他慌了心神。天音见他气场混乱,欺身向前一个反手将他压在身下,缠裹着绷带的右手直逼朴秋咽喉,寒光四射。
在场的人发出一阵惊呼,然而却没有人敢上前制止烈天音。朴秋看到卡在自己下颌的手上凝聚着白光,那是朴秋从未见过的密度极高的‘功’的能量,它发出的强烈光亮几乎刺痛着他的双目,而此刻他只要稍动一下便会立刻被那炼术锁喉。
——要是能用那个就好了,能用“屠龙术”就好了!
朴秋不知到底该如何使用攻心,他只是努力将意念聚集于自己的左眼,直到那里渐渐传来火热赤灼的烧痛感。
——我应该会用的,我的身体应该会用的。冰蛹,你在我的眼睛里吧?拜托你,教我如何能够施展攻心!
天音虽然一动不动,但事实上他却在时刻留意着朴秋的双手:既然这家伙声称自己修的是驭术,那便要提防他结出驭术的手印。
谁知朴秋完全没有要活动双手来反抗的意思,不仅如此,反而忽然闭上了眼睛。天音见状,顿觉怒火中烧,“……喂,小子,你那是什么意思?在小看我吗!”他正在喝问,头顶上却挨了一记重击。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小声的讪笑。
“鬼人烈天音,好大的胆子,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起新生来了。起来!你们要打架的话就到屋外去打,在这里砸坏了桌椅怎么办?!”
天音听到那声音,原本肆虐的表情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变,他连忙翻身爬起,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朴秋这才得以喘息,他撑起上身咳嗽几下,终于看清了方才说话的人。
只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掐腰而立,一头水蓝色的长发被她束在脑后,盘成很漂亮的发髻,转头时露出颈后一颗醒目的六芒星,朴秋后来才知道那个叫做纹身,是她用彩墨刻上去的。那少女看年龄比朴秋稍大一点,她干净的面容上带着十分友好的笑容。
少女伸出一只手来将朴秋拉起,“我是荠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荠落拉着朴秋的手对他左看又看,忽然兴奋得将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好可爱,你真是太可爱了。欺负这么可爱的孩子的人真是不可饶恕!”说罢还用冷冷的眼神去扫一旁的烈天音。天音的表情很是难看,然而他竟然什么话也不敢回顶。
朴秋被抱得脸上一阵火辣,过后,他向一旁正在偷笑的汐月询问那个热情的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历。
“荠落姐姐吗?”汐月道,“她是殿生里仅有的修习驭术的两人之一,而且……她是烈天音的女朋友。”
“女朋友?”朴秋感到有些讶异,脱口而出道:“不是吧,道行者在修行阶段为了炼精化气一般是不会交女朋友的吧?”话音刚落,头顶上便挨了一记重击,“只是普通的女生朋友。”荠落一字一句地说。
汐月和几个女生又在一旁偷笑,朴秋痛的呲牙裂嘴,却连吸气也不敢大声。
III
在殿生等待早朝的这段时间中,雨笙轩里的气氛还是十分轻松融洽的。
结束了刚才的风波之后,朴秋已经能和大家很自然的处在一起了。他和阿佑、辰祀、天音以及汐月围坐在一张桌上,开始观察起其他的殿生们。
由于时间尚早,有些人正爬在桌上补觉,还有不少殿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吵嚷着进行各种游戏。
“大家平时不是在修行就是被派去各地执行任务,像这样能够聚在一起聊天的时间其实很少,让人想要珍惜呢。”汐月带着笑意,有些慵懒地自言自语道。
阿佑还在一旁向朴秋不断宣扬着刚才的情况到底有多么危险——若是荠落没有及时赶来,朴秋现在早就被天音给杀死了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啊,刚才只是比划比划,烈天音怎么会真的杀我呢?”朴秋终于有些不耐,只好回话道。
“哼,那家伙才不会管呢,”阿佑指了指自己歪曲的牙齿,语气中掩饰不住对天音的愤恨,“那家伙就是分不清打闹和真正厮杀的界限,我小时候和他一起比试炼术,结果竟然被他一拳打成这样!”
朴秋听后着实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烈天音,却见天音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双手枕在脑后,根本不将阿佑放在眼里。“谁说的,我也是会看人的。”天音说着一把环过辰祀的脖颈,用指尖挑起他白皙的下颌,“比如说像辰祀这么漂亮的脸蛋我就不会下狠手。”
阿佑的表情就像是活吞了一直苍蝇。
“放手,天音。”辰祀依然眯着眼睛笑道,语气却很是冰冷,“我觉得很恶心。”
“感、感情真的很好呢,大家。”汐月在一旁有些尴尬地乐道。
天音悻悻放手,将两腿高高架起搭在桌上,“啊,好无聊呐。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呢?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的慢呢?为什么宇宙不马上爆炸呢?……”他一脸无趣地自顾自说道。
那个时候,朴秋曾认为所谓的鬼人烈天音并没有人们传言中的那么可怕,只是个炼术高超而性格有些恶劣的少年罢了。直到他亲眼见到烈天音杀人的样子,才终于知道了人们为什么会感到恐怖。
半个时辰过后,天音与辰祀开始争执起气功与念力究竟哪个更强。
他们坐在一张长桌的两头,在长桌中间摆了一只茶杯。围观的人很多,大家全都想来凑个热闹。
“别管他们,”阿佑对朴秋说道,“那两人总是这样,他们一个是道术总排名第二,一个是炼术第一,谁也不肯服谁。”
天音正在运气,试图将茶杯吸引过来;而辰祀则将意念加注于茶杯上,想让它更加靠近自己。两人的表情都很认真,整个房间内鸦雀无声。
立秋之后的天气仍然有些闷热,两人的额前逐渐渗出了汗珠。茶杯被震得咯咯作响,它在原地不停划圈,却一直没能令两人决出胜负。
这时雨笙轩的大门忽然被打开,侍者高声传唤上朝时间已到。大家一哄而散,兀自整理起自己的穿着,准备上殿。
天音与辰祀见了,同时施反力将茶杯向对方推去。茶杯被两人交错的力道猛地挣碎,锋利的瓷片向四周乱飞。
天音脚快,敏捷地向着开启的大门一跃而出。眼看辰祀要被碎片割到,朴秋正要出声提醒,却见辰祀的身影已然瞬间滑至一旁,闪躲间发梢与衣袂飘扬起来,却几乎不见辰祀的身体有何动作。
朴秋觉得神奇,悄声问阿佑:“明明没有见到辰祀的关节弯动,为什么他却也可以快速移动?”
阿佑听了,挺起胸脯得意道:“那是因为,辰祀移动身体的原理是利用念动力与周边物体相互借力施力而产生的动能;与某些连大脑也炼成肌肉的人不同,辰祀的强大依靠的不是健壮过头的身体,而是灵活应变的智慧。因此,周边可以利用的物品越多,便是对辰祀越有利的战场。怎样,很聪明很厉害的术式吧?”
朴秋只得连连点头。
“辰祀,为什么比起念术,殿生里大都是些修行炼术的家伙呢?”朝圣的路上,朴秋问道。
“这个该怎么说呢……其实擅长修炼什么样的道法,主要是看个人先天的资质来决定的。相对来讲,念能师多是一些有着较高品阶元神的人。由于元神波长的频率太高,修行时,他们通常会较难适应自身低频、沉重的肉体,因此在修习炼术这类要求身心高度合一的道法时也就比较困难。不过相应的,他们会更擅长使用念动力这类着重依靠精神的道术;
“另一方面,元神品阶较低的人虽然更难接收到灵性层面的信息,但他们反而更善于了解并且运用自己身体的资源。除此之外,炼术师的体格通常也都更加强健。”辰祀笑道,“抱歉,一不小心就说了些难以理解的话。话说回来,朴秋你元神的品阶还真是微妙……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同我一起修习念术?”
“我拒绝。”朴秋有些不满地回道。
IV
天空蓝的澄澈。广阔无垠的苍穹下,白玉制成的巨大拱门高高耸立着,跨度足有十余丈,正同一道白虹贯日,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宏美。
拱门背后,由琉璃铺成的玄梯上镌刻着精美的图样。宽达几十尺的玄梯向后延展着,朴秋走在上面,放眼望不到阶梯的尽头。
只见大片白色的琉璃与空中的云朵交相辉映,殿生们从那些又宽又长的玄梯走上去,就像要踏入云层、登上天际一般。
玄梯两旁林立着饰满了龙腾的白玉石柱,它们对仗整齐,棵棵高达十余尺。每过十几级阶梯便会出现一片空地,这种平台的两岸往往摆放着刻有龙凤造型的青铜钟鼎。
他们又走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朴秋已然被王朝的宏伟所深深震撼。此时,一座遮天蔽日的硕大殿宇终于在视野中出现,那充满肃穆感的建筑便是满朝文武上朝的地方——天殿。
天殿是一座由玄武岩铺成的大殿。殿堂威严华丽,就连最不起眼的扶手与门桩上也有着被打造得栩栩如生的雕刻。
王高高端坐在正中宝座上,由于距离太远,朴秋看不清他的尊容。其下左文臣右武官,他们身着散发出金银光辉的朝服,上面印刻着各式飞禽猛兽。官员们的面容或威严或洒脱,他们分成两列,正毕恭毕敬地向王朝拜,场面壮观华丽之极。
最贴近王座的地方,五个气宇轩昂的人并不屈膝下跪。他们昂首挺胸、面朝阶下,与王一同接受百官的叩拜。
殿生居于朝尾,比百官们的位置略低一阶,处在离王最远的地方。然而殿生在法度上亦被允许参与朝政的议论。
朝拜过后,开始有臣子向王参奏,陈述六州境内粮价关税一类的事务。趁这时,朴秋抬头悄悄打量起阶上的那五人:他认出其中离王最近的正是道皇渊宙。渊宙面容冷峻,他处在最高位上,几乎与王并列,而其他几人则显然在看他的眼色行事。
“那就是我们神道会了。”见朴秋正抬头观看,阿佑用有些得意的语气说道,“我们从丞相至太傅,包占了朝廷所有最高的职位。至于阶下立着的那些人,道皇大人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神道会不是应该有六个人吗?为什么我只看到了五个?”朴秋继续打量着其他几人,猛然发现其中一人竟是昨天将他带入王朝的高大黑衣男子。“那个大个子也是神道会的成员吗?”朴秋一个激动,声音不由高出许多,阿佑急忙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你疯了吗?说话小点声啊。”阿佑嘘道,接着用有些避讳的语气说着:“其实应该是六个人的……但是,卢洲的大人有些事情,来不了了。”
卢洲?朴秋忽然回忆起他曾在部洲听到的一些风声传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那个黑衣男子是道皇的式神岧垚,他顶替的是神道会部洲代表的位置。岧垚的元神是只猛虎,他是个道法十分了得的驭术师。”
过了一会儿,朴秋渐渐发觉真正对臣子所述陈情做出决断的并不是王。王就像一个傀儡,全部的事件他都会向一旁的丞相,也就是渊宙寻求意见,而王对渊宙的决断又件件言听计从。百官们对这种朝政方式似乎已经习惯,他们的表现没有丝毫不自然之处。
“真是,也不是元神品阶越高的人就能够坐上越高的位置呢,”仿佛猜透朴秋在想什么一样,阿佑在旁边小声说道:“我小时候还认为,雄视天下的王怎么说也该有狮鸾一样的真元,谁知道……”
“阿佑!”右边的辰祀出声打断,阿佑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经阿佑这么一提,朴秋的确对王的元神产生了好奇:王应该不曾如何修行,自己的道行应该在他之上,能够看到他的元神才是。于是朴秋凝神入定——他真的看到了。
高坐在王座上的人的元神是一只鼠。不知为何,朴秋的心底竟有几分难过。
“陛下。”须发全白的道皇终于开口了,他向前迈进一步,边说边咳,望之极似老态龙钟的样子。“卢洲邪教肆虐,妄图自立门派,颠覆正统道学,臣以为,咳,咳,出师讨伐之事益当速行,不可再拖。咳,咳!”
他说什么,等等……要发动战争吗?朴秋的心顿时悬至了嗓子眼。
王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比起先前的单纯从顺,这次他终于增添了些许本人的意志:“丞相如何又提起这事?孤以为,要说卢洲古乐教叛乱,证据实在不足。何不再等等?”
“无需再等!证据早已确凿,卢洲一日不平,天下一日不定!陛下,咳,咳,臣年老多病,今日更是精神困乏,请陛下速速决断,否则老臣劳累,恐怕一个气行不慎……就要,就要……”道皇说着忽然咳嗽不止,一副马上便要归天的态势。
前日见到道皇时,他还身体强健的很,不知今日上朝怎的就突然不行了呢?朴秋心里暗揣道。
“渊宙!你这个叛贼,你想要谋权篡位之心人尽皆知!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殿前一个大胆的官员忽然站出怒道。仔细看去,原来是尚书令四十竿。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顿时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里只有方才的余音萦绕不断。
“是这样吗?看来有人对老夫的意见并不信任。既然如此,就不急决断——请各位今日回府稍作思考,出兵一事,明日再做议论不迟。”许久,道皇终于以一副谦恭的语气回话道。
王连连点头,于是那日就这么早早退朝了。
第二日很快到来,然而百官的决断却下定得比想象中要痛快许多。
没有人再去反对渊宙讨伐卢洲的提案。因为昨日提出非议的尚书令四十竿,这天一早便被发现全家上下六十九口全部惨死于府宅,即使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
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惨案,天殿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提议调查,因为没有人想要重蹈四十竿的覆辙。
听到臣子被屠家的消息后,王已然吓得面无人色。他坐在王座上的身体不断颤抖,连声下令要道皇火速处理发兵卢洲的事宜。渊宙点头领旨,捋着胡须向殿前唤道,“传,骠骑大将军焱帝!”
朴秋抬头看时,只见一男子披挂覆履走上殿前,其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手中轻摇一把白色折扇,神情间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火曦在。”他收拢扇面,单膝下跪,声如洪钟。
所谓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便正该如此吧,朴秋有些叹服地心想。
“王命你集结兵马,整顿军装,半月内集结王师精锐四十万,随时准备出兵征讨叛贼灸蛰!”
“臣领命。”
早朝结束,百官拜退。
V
退朝之后,朴秋一路出神地想着这两日早朝时发生的事情,直到他被周围突然改变的气氛打断了思维。
那是他和其他殿生们一起回到雨笙轩的时候。
女生们似乎产生了强烈的骚动,她们一齐挤向门口,就像突然来了精神一样:“首席!是首席回来了!”朴秋刚想向汐月询问,却发现她也像所有女生一样兴奋地叫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
“这可真称得上是潘郎车满了。”阿佑故意酸道。
朴秋将视线投往门口,却什么也没看到。
“嘁,一群吵闹的女人。”天音不屑地将头撇向一边,语气极其轻蔑。
“首席?那是什么?”朴秋终于找到空隙问汐月。
“就是首席殿生啊!殿生里道术排名第一的首席大人,他是殿生里唯一的驭术师,不但驭术十分高强,而且人也非常的帅!啊,首席用通灵术时,在天空中翱翔的身姿实在是……”汐月沉浸在陶醉之中的讲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门口响起的一阵极其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
喧嚣的中心,只见一名身形修长的少年带着有些倾颓的神色走了进来。他的身上没穿朝服,而是松散地披挂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他黑夜般的长发下映衬着一张俊美的脸,浑身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朴秋怔怔看着那个方向,身子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有些模糊。
“那个家伙叫辉夜,姑且算是最有希望继任神道会的人。但是呢,他那种臭屁的性格就是让人讨厌!至于首席的称谓……那家伙不过是驭术使用的稍微熟练一点,要说道行是不是最深可就不一定了,对不对,辰祀?喂,辰祀?”阿佑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向朴秋介绍着,还不时转头想要得到辰祀的赞同。
朴秋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在角落里直直注视着那个人影,直到那人游移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朴秋感到对方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与犀利,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惊讶,怀疑,似乎是难以置信而又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怒。
辉夜一手推开周围聒噪的人群,朝往朴秋所在的方向快步走来。
轩内立刻变得安静。
朴秋感到自己的呼吸骤然紧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辉夜开口便严声斥问。
阿佑不解地左看右看,“你在和谁说话?他?朴秋,你们,认识?”
辰祀难得地收拢起笑容,他睁开淡蓝色的双眼,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两人。
辉夜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然而就是那短短几秒钟,在朴秋看来却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辉夜眉头紧蹙,几乎是在克制自己情绪般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朴秋身上的朝服。
“你是……殿生?”
朴秋点了点头。他感到此刻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所站的这个角落里。
辉夜忽然怒喝起来:“不要胡闹了!就凭你那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微末道行也想要成为殿生?别让我发笑了!滚出去!我不允许你再进入乾天!”
什么?他刚刚说什么?朴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真的是辉夜吗?真的是那个从小陪伴自己玩耍着长大,那个于两年前在深颈山上从鬼雕手中救出自己,那个曾经带着自己漫步在部洲街头的辉夜吗?他曾经是自己除了箴土爷爷以外最感激、最崇拜的人,是自己日夜思念了两年的人。朴秋曾幻想过无数种与辉夜再次相逢时的情景,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了,朴秋却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疼得厉害。
朴秋忽觉鼻子一酸,差点掉出泪来,于是他只好低下头去,让银白的额发挡住自己的脸。他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此时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只知道竭力忍耐着眼眶中不住打转的泪水。
轩内一片寂静。人们都睁大眼睛,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辉夜双拳紧握,锐利的目光逼视着眼前的少年,威胁般的视线几近严酷。而朴秋却似偶人般毫无回应。
两人一直僵持不下。
朴秋仍旧低着头,直到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肩上。
“不要这么说,辉夜。”抬起头时,朴秋只见到辰祀正微笑着站在自己身边,“朴秋是由我引荐,并经过道皇大人亲自考核而被允诺成为殿生一员的。所以,请不要看不起我的朋友了,好吗?”
辉夜听了,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便要转身离开。‘道皇吗……’他紫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缝,暗暗在心中道。
朴秋上前一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辉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遏止在了空中:
“别太接近那个金毛的危险家伙。”
不易被人察觉的话语轻声划过微风的缝隙。
“以为自己稍微长高了点就变得了不起了?小鬼,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
辉夜似乎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容,接着在身后喧嚣迭起之前走出了轩门。
在接到道皇所授“绝密任务”的指令之前,朴秋在王城内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
他常常于初秋的早晨在宽敞的房间里一个人修炼。天朝的地气很好,似仙气。朴秋感到自己在这里稍一集中精神便能很快入定,功力也增长的很快。
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活似乎无聊了些。
大部分的时间里,朴秋几乎什么也不用做。而且,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人也就只有每天前来服侍寝居、为他送料理和做清洁打扫的几名侍女。于是,朴秋常常会抢着帮侍女们一起干活,顺便也和她们聊聊天。他向她们讲述自己从哪里来,曾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和事。她们听得聚精会神,偶尔也会乐得花枝乱颤。
对于从小在深颈山中长大的朴秋来说,这种冷清倒也不至难以适应。
殿生们依然会在每天早朝前的一段时间聚集在雨笙轩,而退朝后又各自散去。朴秋也不知道大家平时都是怎样修炼,或者闲暇时都在做些什么。自从那天与朴秋匆忙撞见之后,辉夜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他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果然是在生我的气吗?’朴秋有些落寞地想到。
“怎么了,朴秋哥哥?你的精神好像不太好。”这天退朝后,汐月关切地问道。
“啊,没什么。”朴秋连忙打起精神。
“首席大人平时很少露面,他似乎总是有很多任务。没办法呢,据说他可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道皇的人,大概……”仿佛洞察到了朴秋的心思一般,汐月如是说道。然而她很快变得含糊其辞起来。
“嗯,嗯……说的是啊。”朴秋点头顺应着。
“对了!朴秋哥哥你今天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街上走走?”汐月忽然话锋一转,对朴秋露出了一个向日葵般耀眼的笑颜。
VI
朴秋带着汐月走在乾天的道路上。他们逛了很多小店,最后来到街角那家枕头店铺。
朴秋见到那家店的匾额便感到一阵头晕,他刚要唤汐月继续向前走,汐月却对着里面高兴地招呼起来。
红发的店主走了出来,见到朴秋时微微吃惊,“是你!”他说,“你是汐月的朋友吗?”
朴秋点了点头:“你也是殿生?”
店主有些窘迫地摇摇头,“当然不是,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叫香卡,只是一名小小的店员,怎么能和殿生大人相比呢。倒是上次,实在是对不住了。”他说着不好意思地赔笑。
“别放在心上。”朴秋说着,微微陷入思索,“说起来,那天你试图夺走我的梦时,我的头顶上方究竟出现了什么?”
——那时香卡抬头后看见的,应该就是“挚友”本体的样子。朴秋这样猜想着。
“这个嘛……可是商人的秘密哦。”香卡笑了起来,“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吧。”
他们在店里玩了一会儿。出来后汐月便向朴秋介绍说香卡是她的一个朋友。由于她十分喜欢那里的枕头,香卡便常常送她些新鲜的花样。
“不会做奇怪的梦吗?”朴秋问。
汐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确是个可爱动人的女孩。“怎么会呢,他若是用梦术在其中做什么手脚的话,我难道会看不出吗?”
朴秋于是入定来看:虽然大多数殿生的道行都比他深厚,然而他却可以见到汐月的元神——是一只黑黄相间的蜜蜂。“汐月很小就是殿生了,能不能告诉我,妳修行的是什么道术呢?”
汐月听了,有些不情愿地扭捏起来,“我是卜师……但是,”她猛然提高声调道,“可别小看我哟,驭术什么的我也是会一点的,要看吗?这可是首席殿下教给我的!”
汐月说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跳了出去,她做起驭术的手势,“我可是很厉害的哦!”朴秋见到她微闭双目,元神便在空中左右划圈跳起了舞,“驭术——八字舞!”
朴秋见她的表情十分专注,然而等了一会,四周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解除了入定状态,刚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听到有什么细小吵闹的声音由远处渐渐逼近过来……
——是蜜蜂!朴秋转过头来,看到密密麻麻的马蜂黄沙一般铺天盖地地沿着街市席卷而来,在地上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嗡嗡的响声甚是骇人。身边的人们顿时尖叫起来,人们逃跑,冲撞,诅咒,集市上霎时间乱了套,小摊果铺都被掀翻一地。
眼见那片阴影离他们越来越近,朴秋心里着急,推着汐月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情况不对呀,那些黄蜂见谁都叮,而且现在它们朝我们飞过来了,没问题吗?”
汐月听了,好像吓了一跳,她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遭了!我用的确实是一种召唤术,但是我忘记怎样解除这种模仿八字舞的驭术了。朴秋哥哥,怎么办?……”
朴秋当下感到一阵血冲大脑,他立刻拉起汐月的手,“还能怎么办,快跑!”
他们没命的向前跑着,一路磕磕绊绊。四周是一片惊慌的声音,汐月急得简直要哭出来。朴秋一路敲门,想要躲进什么屋子里,然而能够及时回家的主人都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哪里有人肯为他们开门呢?
黄蜂袭进得很快,眼见就要追上来了,朴秋心里暗暗叫苦。他感到后脊阵阵发痒,脖颈后时时环绕着那些飘忽恶毒的嗡嗡声,回头看去,只见每只黄蜂都长达两寸,身上的绒毛又硬又长,好不怕人。
“没有什么办法了吗?”汐月几乎用着哭腔说道,“我们死定了!”
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有说完,天空中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猛雷轰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倾泻而下,哗啦——哗啦——,雨滴粒粒豆大。
汐月站住了脚步,她有些困惑的抬起头来:刚刚还是连片乌云也没有的好天气,怎么会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呢?蜜蜂应该是能够提前感知天气的,若遇这种糟糕的天气它们绝对不会远行。此刻,那些由她召唤而来的黄蜂承受不住雨水怒吼般的打击,一时又无法避雨,纷纷被无力地打落在地,转着圈痛苦地在地面挣扎。不一会,地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黄蜂尸体,大雨依旧瓢泼,而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这场大雨虽然救了他们,然而汐月却感到心疼的很。她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持续流淌下来。她跑过去看那些死去的黄蜂,急得跳脚。她想唤朴秋,却见他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她顺着他恍惚的视线瞄去。
空旷的街道上,一个身子纤薄的少女浑身被雨水打湿,深紫色的长发紧紧包裹着身体,孤零零地站在雨里。
汐月第一眼便觉得那人的气场很是特别,至于要具体说出哪里特别却又很难开口。那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少女,然而却带着一股苍白的神圣感,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少女缓缓打开双手,汐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大雨似乎与这个少女有着什么不可分割的联系。“喂,是妳吗?”她有些气鼓鼓地喊道。“为什么要杀掉我的蜜蜂?”
少女没有理她,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朴秋面前。
“妳……回来了。”朴秋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让妳受苦了。妳之前都去哪了?”朴秋感到心里阵阵发酸,那一刻他真想将淼瞳拥进怀里。
去哪了?淼瞳在心里轻哼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一气之下回了五华,结果又被六合仙人给赶了回来?
淼瞳走上前去微微叹一口气,拉了拉朴秋的手道:“先不说这些。我饿了,带我去吃点东西吧。”
“我再也不会勉强妳了。所以别再走了,水瞳。”
“是水君,笨蛋!”
汐月愣愣地看着两人。
阵雨很快停住,天空几乎在转眼间便恢复了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