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从封建到诸国
周公创建了封建制,把一个国家的政治体系都给改了,而且改的还如此的进步,开创了西周三百年的和平与稳定。这是多么伟大的功绩,然而在本节的开章第一篇,题目却是《不要把历史人物看的太重要了》,通过对本节的通读后,我想杨照先生的意思,大概是不想让读者在本节周公的辉煌功绩中,忽略掉了历史发展的其他因素。
我从上本书《新石器时代与中国国家起源》谈起,一路下来,几乎没有谈到什么人物,这也是开篇我们所提到的看待中国历史,我们想带大家走一条不同的路,我们不想用人名来串成一段段历史的更迭。因为陈胜吴广,发生了秦末大乱,因为唐明皇不爱江山爱美人,导致了安史之乱……, 这种因为谁,发生了什么,使得我们在看待历史时,往往屏蔽了它的背景。
清朝由盛而衰的关键因素是什么?绝不是乾隆与和珅两个人名就能够解释清楚的。大家只看到了“抄了和珅富了嘉庆”,大家没看到的是康雍乾三朝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农业的巨大变化。东南亚好种又高产的籼稻引进,使得这块土地能够生养出三倍的人口,没有战乱又大幅降低了死亡率,造成了中国人口的爆发。明末中国人口首次破亿,到了乾隆五十五年,直接突破了三亿。人多地少,必须精耕每一寸土地,才能养活家人。年轻人的比例大幅提高,没有出路的恐慌带来巨大的社会压力,使得原有的社会机制失灵,中国农村的土地制度开始逐步瓦解。
新中国成立后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和平安定带来的是惊人的出生率和大幅减少的死亡率。年轻人在城里找不到出路,待业青年成了那个时候的流行词语。上山下乡、计划生育解决的都是人口问题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所以看历史应该有不同的角度,人物是一个角度,但是离开人物还有更大更丰富的历史。
本节讲的是从封建到诸国,还真绕不开一个人——周公。周公是第一位真正的历史人物,因为在这之前,中国古代史中的许多人物明显介于神话与事实之间,比如造字的仓颉,传说他龙颜四目。要真长成那样,放在古代那是龙颜,放现代那是残疾。他们的故事中有太多不可信的部分。而周公不一样,我们对于周公史料的掌握,超过在他之前的任何人。他绝不是后世拼凑起来的神话。在周公之前,中国历史的主要动力是集体性的,因为那样的环境还没有足够的条件,让个人能够发挥较大的力量。周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个人身份在关键时刻做出关键决策,并且创造了百年以上长远影响力的人物。
史料上无法确认武王去世后,周公是以摄政的身份掌控年幼的成王,还是自己称了王。总之,二次东征之后,周公做出了两个布局。第一步,周公在平定管蔡之乱后,新建“成周”作为在东方的大本营,在成周布置了“西六师”,也就是将从西方周原带过来的最能信赖的六个军团的力量,放在这里压阵。第二步,往东一点,建立了新据点“卫”,在这里周公布置了更庞大的军力——殷八师。卫,看字义就知道,它的作用是保卫成周的。这是个战略要点,因为这是商人原来的一个政治中心(殷),所以殷八师这八个军团,是专门看管防守这一带的。派康叔去建立“卫”,既是二次东征后续的自然发展,也是封建的开端。以此为模式,越来越多的东方领域被分封出去,周人的势力也就通过分封建国的步骤不断向东开拓。
那周公又是怎么想到武装殖民的呢?有两个重要人物给了周公启示,一个是公刘,另一个是太公。这两位都是周人的先公。依照周人自己的说法,公刘之前,周人流窜于戎狄之间,是公刘带他们渡过渭水,到达“豳”,也就是关中平原。《诗经•大雅》中清楚地描述了公刘将周人带到这里,赶走了当地的原住民,开辟出一块新的农业土地。那太公呢?太公再度带领众人迁移来到岐下,也就是周原膴膴的周原,周人来到之前,在这个地方有“混夷”居住。太公带领周人赶走了可能并不从事农业生产的“混夷”,将这块肥美的土地用于农业生产,为周人创造了更繁荣的生活。将公刘和太公的故事放在一起看,我们赫然发现,原来周人有武装殖民的传统,至少存留着武装殖民的鲜活记忆。他们的崛起就是靠两次关键的武装殖民,第一次在公刘的带领下周人打下了“豳”,第二次在太公带领周人打下了周原,打下之后的垦殖生活大大的提高了周人的生活水准。于是周人有了一个概念,当发展遭遇瓶颈困境时,武装殖民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周人的这段历史,应该是给了周公决策上的启发。
周公的智慧不仅在于决定在东方布满封建区域,更在于选择派什么样的人,到什么样的地方进行封建。我来我见我征服,还要我垦殖。一步步辛苦前进才能完成封建任务,继而产生了西周时期林立的诸“国”。这是周人的政治智慧,也是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文明奠定坚实基础的根本理由。周人是一群政治奇才,他们最早意识到了什么是统治。周人统治的策略,是分封。
周公的第一个策略是“大封同姓”,将同族的周人作为封建动员的核心,没有人喜欢到陌生的、危险的地方去,更没有人喜欢到不熟悉,没有把握的地方去打仗。周公给于明确清楚的动机,如果能将这个地方征服下来,那就是你的,你不是为任何其他人冒险犯进,你是为了你自己,就像当年刘公带领人找到新根据地发展一样。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所有姬姓的周人都被动员了起来,成为了一个个小公刘、小太公,组成了武装部队,向东方去征服陌生的土地。
周公的第二个策略,是寻求其他古氏族的势力合作,让他们成为这个体系的第二圈,在这里封建成了拉拢古氏族和他们建立关系的手段。
周公的第三个策略,是让两次战败的商人也在这个体系里取得正式的地位。一部分殷遗民被分配给了其他封君,让其他封君带着一起去进行武装殖民。另一部分殷遗民继续留在商人的核心地区,将这个地区也建立为一个封国,就是后来的宋国,立微子启为封君。看到这儿,我不得不佩服周公的智慧,这两手策略,有效地解除了商人残余势力对周人的威胁。
周公用这三层策略建立起来的封建体系,使得从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存在的部落,随着封建的拓展,也就被慢慢的纳入到各个封国之中。
封建制确立下来了,还得有政治制度来控制它。周朝的政治制度主要有三种,昭穆制,宗法制,嫡长子继承制。
昭穆制我们在前面讲过,这一代属于昭,下一代就属于穆。父亲和儿子永远不会在一个集体中。台湾的原住民有个猎人部落,里少年长到一定的年纪就离开家住在会所里,和同龄的少年们一起成长。如此以来,他们同辈之间的情谊甚至会高过对家庭的认同。等长大了一起去打猎,遇到猛兽互相帮助,彼此保护。一起长大的同伴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周人的昭穆制也是着眼于辈分的认同。同辈的人组成一个团体,团体内部共权合作精神,这样的制度起源很早,在周人发展的过程中,一度没落荒废,却在周公手中有意识的予以以复兴并扩大。昭穆制将周人按辈分组成特别的二元社会,在仪式上,“昭”辈和“穆”辈固定的左右分列。在精神上,同辈形成一个团体。例如,祭拜祖先时,我祭拜的不是我爷爷,而是我爷爷那一辈的所有兄弟,如此强调同辈的平等身份,其实就是权利均分。所以《诗经》里出现了诸父诸母的说法。
周公为何要有意复兴扩大昭穆制?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有了阶级分化,不同阶层的人有不一样的利益认同。武装殖民离乡背井去陌生的地方,忍受各种未知的考验与折磨,收获发展却是个未知数。贵族还好说服,知道扩张的必要性,他们也明白封建成功了,成为封国的国君可以带给他们多大的收益。但是位于权利底层的人呢,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已有的安全保障,去参与追求看起来没什么切身好处的事业?周公的另一个了不起的政治智慧就在于看到了这个问题,并用昭穆解决了这个问题。周公将在阶层分化中的贫民阶层拉拢了回来,给他们参与封建大业的动机,不至于将封建视为有权有势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周公的政治方案除了复兴昭穆制之外,还创立了“大小宗制”,“大小宗制”和昭穆制形成了既相反又互补的关系,什么是“大小宗制”?十二个字就可以简单说明:“大宗百世不迁,小宗五世则迁”。“大宗”的定义是父亲传到嫡长子,那就是从最前面一路往下记录,永远的持续累计添加。那么“小宗制”就是除了嫡长子之外的其他兄弟们,这一支在族谱上记录五代之后,就不用记了。
昭穆制强调同辈共权,让每个氏族成员都觉得有归属感。而大小宗制则是用来分辨出在共权中权利的高下。在同一辈中,听谁的,就先看事件牵扯到哪一“宗”,这一“宗“里的“大宗”说话有分量,“小宗”就别罗嗦了。也就是说,你有多大的权利,是由你的族谱上的位置来决定的。大小宗没有暧昧空间,没得商量,如此提供了这个系统中相对稳定的决策安排,避免了许多纷扰和斗争。
那么问题来了,昭穆制创造权力分享,大小宗制又规范了绝对的权力划分,两者的精神是相反的矛盾的,如何让这两种权利并存呢?《诗经》中有两句话总结了基本做法,那就是“祭以尊尊,宴以亲亲”。
在祭礼的安排上,会明确的显示每个人在“大小宗制”里的地位,大宗为尊,小宗按照和大宗之间的亲族关系远近来分配距离,超过五世的,在这场祭礼中就完全没有位置了。但若是“宴飨”时就不一样了。吃饭喝酒不讲究关系远近。换句话说,祭礼依照大小宗制严格区分地位,宴会则依照昭穆制的精神,让同辈充分融合。而且绝大多数“祭”之后就会有“宴”,如此一来,尊卑高下和共全平等,两种原则先后发挥了互补作用。
周人的第三个政治制度——嫡长子继承。周人很早就有嫡长子继承的惯例,这个惯例到后来设计的更详密了,形成了“嫡、长、贤、卜”四种原则。“嫡”,就是正妻所生,“长”就是看年龄,“贤”是看才能,“卜”是如果前三个都决定不了的,才进行卜问。卜排到最后,清楚反映出周人强烈的人文精神,人间的事儿最好还是用人的道理来解决,非不得已才去问卜。
为什么要讲昭穆制和大小宗制呢?因为只有对这些背景有所了解,我们才能比较准确的解读周朝的考古资料。例如,1957年出土的虢国墓,我们惊讶地发现,同在“姬”姓宗族的墓地中,贫富有巨大的差异。任何社会,尤其是看重葬礼的社会,很难出现这种状况。富人一定是埋在富人区的,和穷人区别开来,才能彰显富人的地位。然而,看周朝姬姓宗族的墓地,贫富在一个墓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传统的昭穆制仍然在发挥作用。即便在穷困潦倒的人,只要属于这个宗族,在宗族家庙里,就享有位置,就有权利葬在这里。
再说大小宗制,周人之所以能够在四十年间让封建遍布各地,靠的就是大小宗制的作用。简单的说,一个家族里只要在嫡长子之外多生一个男孩,就确定会多分出一支往外扩张的势力。
等到大部分合适地区都布满了城,封建就无法继续向外扩张了,这是个关键的转折点,是周朝的基本性格从外向型转为内向型的开始。大约从周共王时代开始,在金文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现象,城与城之间的兼并。在西周中叶时,在目前被叫做中国的这块土地上,大概分布着上千个自给自足的城,然而到西周结束,国的意义就改变了,它不在是一座城,而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城的组合。又花了五六百年的时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终于彻底取消了国的复数意义,这一整块土地就一个国,就是由秦国转化而来的帝国。
历史上还有两件事与周公有关,一个是周朝从哪里算起,一个是在周公手里奠定了王官学的系统。周朝从哪里开始算呢?通过我们这一系列的学习,我想大家都跟我一样,认为应该从周公二次东征成功之后开始。但传统上周朝的开端即不是一次东征,也不是二次东征,而是远溯到周文王时代,可周文王那个时代并不是王,是西伯昌。商人不得不承认周人的力量,分给他“西伯”的尊号。但另一方面,西伯昌却被商人幽禁,甚至很可能死于商人之手。从西伯昌到周文王这个称号是周公设计安排的。武王死后周公当政,他主导决定给哥哥“武”的谥号,同时追封给父亲“文”的谥号,于是从称号上将周王往上延伸了一代,这才有了后来将周朝从文王算起的传统。
周公的做法抬高了父亲,也抬高了自己。因为从另一个角度看,父亲的成就还要看儿子都做了什么,儿子的最高地位就自然的投射成了父亲的最高地位。于是,在宗法制度中,父亲有了教育的压力,有一句话“子不教父之过”,三千多年前周公用这种方式重新定义了父子关系,使得宗法制度更加完整。而这份原则,这份精神价值也就成为了中国文明结构中的核心部分,一直到今天。
周公不仅将父亲追封为王,而且决定其谥号为“文”,这是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影响。哥哥的成就是以武力打败了原来的共主,推翻了商人的统治地位,这很明白,那么父亲的成就以“文”来总结。也就是在说,周朝的成立是以一套人的教化为根基的。周人不是靠武力完成大业,在武力背后,甚至说在武力之前,有“文”,有一套新创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系统。
这就是王官学,王官学是姬姓子弟标准的训练内容。我们真的不能不佩服周公的远见,他思考了让封建制能确实运作的各个环节,做了环环相扣的安排,要不然封建制绝对不可能绵延几百年。王官学的教育内容和封建制紧密联系。从周公到孔子,经过了差不多五百年,而孔子的一切思想源头,仍然是这套王官学。这真是个惊人少见的人类经验,周公的教育理念与教育设计稳定的存在了五百年,以至于到了孔子,还都是言必称周公,以恢复周公的理念,作为自己的终极梦想。
那么,什么是王官学?下节课,我们就具体来讲,《王官学与诸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