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谈了加缪关于荒谬的哲学思想,以及他的荒谬与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根本区别。
最后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既然我们面对的注定是悲剧的人生,是无情无义的荒谬世界,那么,荒谬是否就必然要引出自杀的结果呢?
为此我们要接着看《西西弗神话》中关于荒谬的推理。
加缪这位崇尚古希腊哲学的哲学家,具有先哲的清醒和冷峻,但他又是受地中海阳光、海水哺育的文学家,具有诗人的激情和感受,他对严肃的人生问题会作怎样的回答呢?
这一讲我们就谈谈他从荒谬中推导出的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
1、荒谬的反抗
先谈荒谬的反抗:在《西西弗神话中》,反抗是加缪批评“自杀”行为的重要论据。加缪认为从荒谬导出必然自杀的结论是错误的逻辑。
他说:我的论证没有理会这个世纪中最普通的精神立场,这种立场建立在一切都是理性的原则之上。我的论证要揭示,当精神认为世界是无意义的,当精神从世界是无意义的这样的哲学观点出发时,到最终又在世界中找到一种意义与深度时所采取的方法或者步骤。
那么有些什么方法或步骤呢?
首先,当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没有意义、是荒谬时,是否就意味着生活不再值得经历,是否就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加缪的回答是否定的。
他认为,如果生活是荒谬的、无意义的,那就应该更好地去经历它。
加缪的这个推理可以溯源到笛卡尔的“我怀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
实际上,加缪是用荒谬的我思代替笛卡尔的怀疑的我思。
所以有人说加缪是“论述荒谬的笛卡尔主义者”。
荒谬不但是压在人身上的、人要排斥的痛苦,而且还是人要维系的最基本的生活境况,
这种维系既保证人正常存在,同时也是人从其内部反抗荒谬的处境。
这也是我们上一讲谈到的荒谬是维系人与世界关系的唯一纽带的意义之所在,
也是加缪的“反抗”的深刻意义之所在。
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中生活是荒谬的,于是就放弃生命,不再去经历生活,在加缪看来,这表面上似乎是对荒谬世界和生活的反抗,实则是取消了意识的反抗。
因为,如果取消人所经历的对立中的任何一项,都意味着一种逃避。
一个人活着,就意味着让荒谬活着,自杀从本质上讲就是取消荒谬的主体项,就是荒谬的死亡。
所以,表面看来自杀是反抗、消除荒谬的行为,实则是反抗的对立面。
他说:“生活从来就没容易过……”。他的意思是,反抗并不是要消解荒谬——荒谬是消除不了的——
而是要在这荒谬的世界里和荒谬共存,在这危险的生活钢丝上坚持。
他指出,唯有这样的反抗,才能“赋予生命以价值,它贯穿生存的整个过程,给生存以尊严”。
这才是加缪说的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进一步谈反抗,可以在他的另一本名著《反抗者》中找到更明确地论述,更明确的“反抗”的意义。
他说反抗比对荒谬的体验进了一大步,它扮演的是“我思”在思想领域里扮演的角色。
为此,他批判了“形而上学的反抗”和“历史的反抗”。
他指出,“形而上学的反抗”是对任何世界的种种目的都持否定态度,对一切都以“不”字来作答。当有人说“上帝不存在”时,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可能的,不应该否定而是应该肯定生活本身的限度。加缪关于荒谬的推理的结果,是他既不同于尼采等人的“虚无主义”,也不同于古希腊斯多亚主义把世界的荒谬与理性意志的失落对立起来。加缪的思考基础更接近传统的人道主义。
加缪批判的“历史的反抗”,本质上批判的是此前的暴力革命,就是那种为着某种遥远的历史目的所进行的反抗。那种反抗以历史为唯一真理,唯一目的是超越,为了目的,可以采用任何手段,甚至不惜牺牲现在千万人的生命。从逻辑上讲,“历史的反抗”是“形而上学反抗”的继续,加缪反对从《历史的反抗》推论出的与反抗毫无共同之处的血腥的“革命”,他指出革命其实是容忍“恶”的,因为革命倾向极端和绝对,否定一切,结果导致压迫和异化,血腥和暴力。加缪的这些论述针对的是萨特等人的革命理论。
总之,就自杀与反抗他的结论是:“自杀并不体现反抗的逻辑结果,由于自杀采取的是默许的态度,它就恰恰是反抗的反面”。清醒觉悟到荒谬而坚持“义无反顾地生活、并满足于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带着这些破碎” 生活的人是勇敢的。
在此我想到中国的一句老话,“活着要比死难多了”,其难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吧。
好,谈完荒谬的反抗,我们谈荒谬的自由。
2、荒谬的自由
加缪对自由的论述,是从对“形而上学的反抗”和“历史的反抗”的批判下展开的,他指出这两种反抗都认定一个确定目的,那就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加缪认为这样的反抗设定的是对自由的信仰,人于是适应了一种要达到目的的希望,结果反而成为自由的奴隶。所以加缪与这样得出的自由针锋相对,他提出“不存在什么明天,从此这就成为我的自由的原因”。于是在他那里“荒谬和死亡成为了自由的原则,这是人的心灵能够体验和经历的自由……
荒谬的人隐约看见一个燃烧的而又冰冷的世界,透明而又有限的世界……
荒谬的人于是能够决定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活,并从中获得自己的力量”。
加缪的“荒谬的自由”和萨特的自由有很大不同。
萨特是要超越现在,脱离荒谬,寄希望于明天,认为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允许的。
而加缪则是自由地穷尽现在,这种自由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可能的,而意味着一切都是既定的,越过了它,就是崩溃与虚无,真正具有反抗精神的人应该立足在这个冰冷而燃烧的大地上自由地生活。
他说:“我所能知道的唯一的自由,就是精神和行动的自由。尽管荒谬剥夺了永久自由的一切机会,但它反过来给了我并赞美我行动的自由。”
他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明天,义无反顾地生活,就是人的深刻自由的理由。
3、荒谬的激情
最后我来略谈一下荒谬的激情。
加缪并不是第一个论证荒谬的人。
荒谬是现代西方许多思想家谈论的主题。
加缪和他的许多同代人一样,把人间的丑恶、世界的荒谬揭示的淋漓尽致。
但不同的、或他的优胜之处在于,他还满怀诗人般的激情讴歌了美与善,情与爱。
加缪是地中海的儿子,他说过:“热爱生活的人总会得益于生活……
首先,贫穷对我来讲从不是一种痛苦 ……
我置身于贫穷和阳光之间,贫穷使我不相信阳光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而在历史中,阳光告诉我历史并不是一切”。
加缪相信,一个清醒意识到荒谬、进行反抗而获得自由的人,应该以同样的激情去尽可能地感受经验,尽可能地去生活,这是一个不断意识着的灵魂,面对着现在和现在的延续,畅饮“荒谬”美酒,美餐“冷漠”面包,“从一个对非人的焦虑的意识出发,通过对荒谬的沉思,最后回到人类反抗的熊熊火焰之中”。
他认为荒谬的人正是在清醒地认识到荒谬之后,“感受自身的生活、自身的反抗、自身的自由,而且是尽可能地感受”,他说:“这就是生活,而且是最大可能的生活。”
总结一下这一讲,我们谈了这部著作从荒谬中推导出的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
加缪面对人生作出了严肃的回答,那就是对生活要回答“是”,对未来回答“不”。
加缪不把希望寄托于未来,不希求什么永恒与舒适,而主张生活得最多,带着荒谬的破裂去生活。
他认为,人类的高贵正是在这毫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其地位。
对生活说“是”,就是一种反抗,从而获得自由,并以激情尽可能地去生活。
下一讲我们谈“荒谬的人和好人加缪”。